这晚宴散之后,众人各回各家,罗疏正要往三班院走,不想却被陈梅卿喊住。只见他挑着一只灯笼踱到罗疏面前,兀自笑吟吟道:“今夜没多少月光,你一个人摸黑不好走,我送你一程。”
他在夜色中的笑脸虽然一团和气,却也有着不容拒绝的坚持,罗疏只好谢了一声,低头与他并肩走向三班院。
这时酒足饭饱的衙役们已经走得远了,穿过角门后,过道里寂静无人,陈梅卿便趁着这时开口道:“先前酒宴上,你做的那首《闲忙令》着实不错。”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罗疏却分明听出他言下的不悦,只好谨慎地应了一句:“县丞您谬赞了。”
“咦,怎么忽然同我那么生分?”陈梅卿故意偏过头看着罗疏的侧脸,笑着对她道,“小锦囊,你莫不是过河拆桥吧?”
他略带讥嘲的笑语令罗疏心神一凛,于是瞬间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怔怔地与陈梅卿对视,低声道:“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忘记你的恩情?”
“哎,这点我当然清楚,”陈梅卿耸耸肩,若有所思地看着罗疏,终是对她道出了心里话,“小锦囊,你很聪明,我却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罗疏闻言紧紧地蹙起眉,没有答话。这时陈梅卿打开了话匣子,不甘愿点到即止,索性继续语重心长地往下说:“当初我答应帮你时,可没想到会有今天。我这人,喜欢怜香惜玉,却不喜欢做女人的一步棋子……你先别急着反驳我,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又不可能知道,口舌的解释又焉能使我信服?我只相信我自己眼睛里看到的。”
罗疏听陈梅卿这样说,只得保持沉默,听他继续往下道:“我只看到你脱籍从良,留在县衙里任事,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你人聪明,能够协助我们破获疑案。只是我近来一直在琢磨,你一心一意要离开鸣珂坊,完后却只是留在衙门里当差,图得到底是什么——直到看着慕之与你越来越亲近,我才有些明白了……”
他这番判断令罗疏心中一凉,不觉失望地嗫嚅道:“你觉得我留在县衙不走,是为了攀附韩大人做靠山,对吗?我若是那样的人,又何必离开鸣珂坊?”
“非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已是良民,再者,慕之洁身自好,又岂是你在鸣珂坊里能结识到的人?所以我才说你这一招甚是高明,”陈梅卿说到此处,不免叹道,“偏偏我又懂他——他这样的人,一辈子拒绝诱惑,才会在诱惑到来时猝不及防哪……我虽然平日吊儿郎当,其实心里却很敬重他,他是前途无量的人,我看人一向不会走眼。所以小锦囊,咱们俩先说好,朋友归朋友,如果将来你有碍慕之的前途,对不起,我站在他那边。”
罗疏静静听完陈梅卿这一席话,垂下双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扯起嘴角笑了笑:“你真的误会了,韩大人对我有恩,如今又是我的上司,他赏我几分脸面,我当然要诚惶诚恐地上去巴结,岂有反倒乔模乔样,自抬身价之理?至于其他,却是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罗疏寄身县衙,只是因为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我再聪明,到底是个弱女子,还是想找棵大树好乘凉。至于长远之计,罗疏就算已经从良,也自知出身不光彩,岂敢与良民为伍?我倒想趁着如今在县衙里做事,从三班隶卒里挑一个说得来话的老实人,及早托付了终身,也算修得正果。”
“如果你真心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陈梅卿听她如此解释,便点了点头,转念又一想,三班院里那帮粗人哪个配得上罗疏?不免叹息道,“你也是命不好,罢了……快走吧。”
说着他一路将罗疏送到厢房外,这才挑着灯笼告辞。罗疏掩上门,摸黑走到桌边坐下,默默点亮了油灯。这时晃动的火光照亮她冷漠的脸,她独自望着那一点点黄豆般大小、孤零零在灯芯上挣扎的火苗,许久之后才感觉到那火光暖上了她的脸,融化了她眼底的冰,于是紧绷的五官渐渐露出哀伤,冰也化成了两汪水,慢慢地从她眼底浮上来。
其实早就清楚自己的心思没人会懂,可为什么事到临头,还是会伤心呢?
罗疏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擦去眼泪,这时就听见窗棂被人怯怯敲了两声,一个声音在窗外迟疑地响起来:“喂……你伤心啦?”
说话的人是齐梦麟。罗疏这才意识到自己擦眼泪的动作又被灯光映在窗子上,让齐梦麟尽收眼底,不免气结,立刻起身换到桌子另一边坐下,没好气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那个啥……跟你道个歉,”齐梦麟没想到自己的玩笑竟然能把罗疏惹哭,很是内疚道,“我开玩笑的时候忘了你,我这人一向说话没啥顾忌的,你别生气了啊!”
“原来是这事,齐公子不说,我都忘了,”罗疏冷笑了一声,再说话时便忍不住带着怨气,夹枪带棒道,“以后齐公子想开什么玩笑,就尽管开。你那些话别说是酒桌上的笑话,就算是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也不会当了真,拿自己不当人看。不劳你事后还来费心提醒我,让我别忘了自己过去是个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