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哄着对方喝了一两口,还不至于喝醉,但能让人变得易于相处。不出十分钟,新保安就和他一致同意,人应该在恰当的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如果有了业主的事先同意,让几个外卖员进入高档小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人会去投诉或抱怨。而如果业主真的是业主本人,又何必在乎他有多久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小区里的呢?</p>
罗彬瀚和那皮肤黝黑的年轻保安一起哈哈大笑,说了两个关于长期旅行与探亲访友的编造故事。在这段时间里恰好也有三个外卖员送来了餐点。前两个人都穿着颜色醒目的制服,因此一眼就能认出来。可是第三个人却有点花里胡哨——花里胡哨是罗彬瀚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因为这人染过红色或金红色的头发,但已经褪色了,手腕和脖子上挂着乱糟糟的廉价金属链,还穿了件老旧脏污的夹克衫。此君的面相看上去也不友善,令人联想到那些在初高中肄业或者逃学,然后徘徊在网吧外抽烟的年轻男子。但这种人又算不上是真正的恶棍,因为如果你拿着一把西瓜刀朝他比划,他就会老老实实地尖叫着要去报警。</p>
像这样的面孔鲜少出现在罗彬瀚居住的小区里。新保安马上就出去拦住这个人,罗彬瀚则远远地站在门卫室旁边。听力稍差一点的人会错过那番对答,可是罗彬瀚发现自己能听得非常清楚。当保安问起那花里胡哨的年轻人来意时,对方用和面孔挺吻合的无礼声音回答道:“送外卖。”</p>
保安问他是送给哪一家,结果这人却不肯回答,反倒硬邦邦地僵在原地,仿佛有意要给别人找茬。他这态度叫保安很快恼火起来,呵斥着叫这人赶快离开。</p>
“管你什么事。”那人爱理不理地说,“这地是你的?”</p>
罗彬瀚已经过了打架的年纪,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声音实在挺欠揍。他忍不住又朝对方看了一眼,觉得对方的脸色有点营养不良。他不想为难这个日子过得不太顺利的家伙,于是装作没发觉气氛地凑了上去,想尽快结束这段无意义的冲突。</p>
“你送的外卖大概是我叫的。”他笑眯眯地说,“是十四九楼的?”</p>
“是。”</p>
“那就是我的。直接给我吧,谢谢噢。”</p>
罗彬瀚把他的身份证与房卡向他晃了晃,然后向他伸出一只空着的手。可是对方只朝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说:“不是给你的。”</p>
“那的确是我的住址。”罗彬瀚说。他紧接着还把手机号报了一遍。</p>
“那又怎么样?”对方反问道。</p>
罗彬瀚耸耸肩膀。他有点疑惑地想着是否某个人在点餐时乱填了姓名,或者修改了手机号,而外卖员又怎么会在乎这么个名字呢?他们的任务难道不是把东西送对地方?</p>
“你打算亲自送到我家里来?”他尽量用一种不慌不忙的打趣口吻说,“那反正对我没什么区别。”</p>
他刚说完这句话,心里却突然间起了一股疑心。他家里现在可的确是藏着一个——或者说,是好几个地动山摇的大秘密。这古怪的外卖员坚持要到他家里去,那是不是想要偷偷地确认什么呢?他有没有可能是谁请来的私家侦探,被派来监视罗彬瀚是否已经回到故居?这猜测是有一点夸张,但他真就知道几个人干得出这样的事来。</p>
罗彬瀚立刻开始考虑如何撤销他刚才的话。可是就在这时,又有一辆车停在了小区门口。一个成人与一个小孩牵着手从车后排走了下来。这时天已经黑了,罗彬瀚还在琢磨那可疑的外卖小子,因此把那两个下车的人当成了一对回家的父女。直到他听见一个声音呼唤道:“蔡绩。”</p>
那欠揍的外卖小子立刻转过头。几乎是同时,罗彬瀚也立刻听出那声音到底是谁的。他把上半身往旁边一歪,绕过外卖小子的遮挡,看到周雨正牵着星期八向他走来。</p>
“搞什么?”罗彬瀚说。</p>
周雨看起来就和两年半以前完全一样,既不显得更憔悴,也没增长什么活力,连发丝的长度似乎都分毫无差。岁月在那张过于认真死板的脸上刻不下痕迹。他也无疑看到了罗彬瀚,用目光和点头打了招呼,可是却把戴着黑手套的右手伸向外卖小子。</p>
“在这里给我吧。”他说。</p>
外卖小子一言不发地打开了摩托后座上的箱子,把包裹的密不透风的黑色袋子递给周雨,紧接着便旁若无人地骑上摩托,转眼消失在街道远处。罗彬瀚眨了两下眼睛,缓缓低头望向星期八。</p>
“抱抱。”星期八说。</p>
“你都抱到哪儿去啦?”罗彬瀚说,“你是不是想做别人家的孩子?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p>
周雨无言地松开星期八的手,把她轻轻地推到罗彬瀚面前。当罗彬瀚瞅着他手里的袋子时,周雨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咖啡。”</p>
“黑道改良独家秘方啊?”罗彬瀚说,“还是在给你爸治过的病人献爱心?”</p>
周雨笑了一下,说:“先上去吧。”</p>
罗彬瀚去保安室里拿了已经送来的两份外卖,和周雨一起走向公寓。星期八蹦蹦跳跳地追着他的左手,有时却又在周雨旁边转来转去。罗彬瀚心里又堆积了好几个问题,可是却没有时间发问。周雨同样也什么都没问,就像这两年半的时间流逝并没有真的发生。在等电梯时,罗彬瀚终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罗骄天的高考已经结束了吗?”</p>
“嗯。结束了。”</p>
“考得怎么样?”</p>
“还好。”</p>
“那……他最后进的什么专业?”</p>
周雨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按住电梯门,说:“临床医学。”</p>
“哦,”罗彬瀚说,“他老妈可能不大满意。”</p>
“他自己喜欢就行了。”</p>
周雨的回答平淡而又简洁,听起来简直像位放养主义的父亲。罗彬瀚拎着满手塑料袋走进电梯,再让周雨从他外套口袋里掏门禁卡刷楼。</p>
“他喜欢吗?”罗彬瀚说,“在真的开始学医以后?”</p>
“嗯。第一天去参观标本的时候好像吐了,后面就能适应了。”</p>
“你第一次参观标本时也难受吗?”</p>
周雨想了一想,说:“不记得了,但应该没有。我接触标本的时间比较早。”</p>
罗彬瀚没有问到底是多早。答案可能是八岁,也可能是更早以前。但是周雨从来不害怕尸体,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了,好像从他们认识开始就知道。他盯着电梯显示屏上不断增长的数字,仿佛感受到岁月正在电梯里飞速流逝,把在寂静号上停滞的时间全都飞快地补了回来。当电梯门叮地打开时,他终于强烈地意识到:岁月已经过去了。</p>
“嗯,”他说,“好,其实吧,周雨,我屋里有几个人你得认识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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