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淹没了身躯。口中，鼻中，耳中，像要被钢铁碾碎般无情地挤压着。寒冷渗透进每一条骨缝。</p>
——无论要花费多少岁月，无论要经历多少危险。远征。远征。远征。起点和过程都不重要，为了能够抵达终点，付出的代价已经无以计数。无数代人的无数牺牲，无数牺牲的无数重演。即便如此，毫无偏移地，毫无动摇地，追逐着最终的理式境界。</p>
溺水。窒息。失血。胸膛中的空洞开始滚烫。理论上已经必死无疑，却仍然倾听到胸中的低语。</p>
——明日的我们仍在前进吗？明日的我们还有下一个明日吗？无论出发了多久，主舰终端的存储器里永远保留着同一份原始信息。远征。远征。远征。克服群星，克服超凡，克服死亡。即便如此对永生也毫无心动。远征。远征。远征。</p>
某种事物在胸膛前发亮。散发出细碎的，翠绿的荧光。夏夜里的萤虫飞舞在黑暗的海鼎中。</p>
——因为，总有一天，当征途抵达尽头，我们的事业就会开花结果。因为我们的意志是坚定的，我们的动机是正义的，我们的理想是崇高的。为了这样的事业而奉献自我，生命的存在才真正具有价值。远征。远征。远征。一切欲望与荣耀全都抛弃，只为了正确的事情而行动。</p>
光芒远逝。意识渐渐消失。</p>
——我们没有任何的悔恨与遗憾。请记住，我亲爱的同志们，当这场征途抵达尽头时，不要为离去的人流泪，不要对未来的人感到欣羡。因为到那时，我们应当说出的话语是：</p>
徒劳地将手伸向虚空。星月遥不可及。</p>
——我们将要解放整个世界。</p>
他坠入黑色的梦中。</p>
单薄的、摇荡的黑色，如同胎儿被子宫包裹。在黑暗的薄膜里安稳沉睡，一直一直到永光的时代到来——</p>
“醒过来。”有人沙哑地说。</p>
那声音剥食了黑暗的薄膜。在无边朦胧的幻梦里，他看到畸形腐烂的乌码端坐在宫殿宝座上。殿心的水池中盛开着漆黑的莲花。</p>
乌码离开宝座，步下缀满银线与宝石的晶墀。他的身体在行走中剧烈变形，皮肤如蚕茧撕裂，从骨血中钻出了漆黑瘦长的男人。</p>
他有妖妇的美貌，死白的皮肤，翻滚黑潮的眼睛。当他举高临下地投来视线时，狭长的影子如群蛇狂舞。他的喉咙里迸发出巨兽洪钟般的狂吼。</p>
“醒过来。”他用那恐怖的声音命令道，“我无法及时赶到。把你的小秘密唤醒！就是现在！”</p>
影子在宫殿中肆虐咆哮。雷霆之声从遥远的天外传来。</p>
“现在，现在，现在！她就要输了！她们都会失败！你希望她永远消失吗？等我赶到时一切都已结束！她需要你的帮助！就现在！”</p>
恐怖的兽嚎填满了思考。</p>
“启动那该死的东西！”</p>
但是，只要想到那件事。</p>
“你必须抓住她！”</p>
于是他奋力睁眼，从莲花与黑暗的宫殿里脱离。</p>
痛觉重归躯体，而雷霆之声犹在耳畔。模糊的视线里飘浮着柔和的白影，像冬季的雪花轻柔落在脸上。然而一点也不寒冷，盖在脸上的是温暖柔软的织物。</p>
是她。不知何时到来，静静地坐在旁边。</p>
——想要吐出语言，洞开的胸膛却无法吸进空气。</p>
“子蕴勿动。”她说。</p>
她的手中握着玉质的小瓶，一点点向着他的嘴唇倾落。瓶中流淌出淡红清澈的水，如火焰般延着消化道进入体内。</p>
——想要对她说话。无论是幻梦还是真实，无论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p>
“红瑚。”</p>
她呼唤着门下。</p>
“你随我同去。”</p>
红色的影子飘近。一如既往，没有分毫怜悯地问：“事已至此，娘娘欲待如何？”</p>
——请不要离去。</p>
心中这样无声地祈求着。身躯却如火焰焚烧般疼痛无力。</p>
她拾起花枝，握在胸前端正地凝视着。然后轻柔地摘掉洁白的梅花。</p>
“户生病梅，不得不折。”</p>
她冷酷地说。</p>
——请不要离去。</p>
“子蕴日后当好自为之。”</p>
白影在视界中渐渐远去。乌码的嘶嚎充斥着脑海。</p>
启动吧。启动吧。启动吧。在黑暗的渊薮中，既没有星光的指引，也无法挽回离去的故人。如果一生中只有一个愿望能够实现，那么即便要永远停留也没关系。</p>
——请不要离去。</p>
于是，视界里亮起流动的光。</p>
既不是火焰也不是翠星。他看到发光的数字在整个视野表面飞速流淌，像风雪的大瀑布、翻涌起雷雨与浪涛的海洋。他吞咽指示，接受灌输，领会概念，获取知识，通晓定义与内容；听觉、触觉，嗅觉、味觉，采集到的一切数据不加筛选地涌入脑海，知觉的扩容烧化了思维。</p>
但思维的听觉中传来冷漠的回声。</p>
“——警报：灵场源充能成功。安全拟态已解除。”</p>
被安放在手边的碎玉石闪烁起冰冷的光，频率稳定地振动着。它们在他的注视中鸣叫、融化，聚合，重组成近乎液态的球体，颤动着飞了起来。</p>
脑中响起了它的宣告。</p>
“请注意：检测到枢体完整度过低。拓展进程打开，生物工程学增强模块开始运行。自检结束。枢体状态中危。开始收集环境信息。宇相定位开始。宇相定位失败。”</p>
“请注意：精细结构常数不稳定。宇相定位法已失效。灵场特征值变动幅度极强。部分域内参数失效。正在引入相应参数。请手动输入物理规则参数。”</p>
“请注意：枢体编号无法识别。原型编号读取中。原型编号0101。无法链接基地记忆区存储，远程记忆载入已取消。重置编号记录为0101。开始执行幸存者保卫设置。枢体思维信息读入开始。任务清单已建立。请保持微子仪连接，并接受任务要求。”</p>
“警告：检测到符合记录的灵场特征值变化。记录编号03‘赤县’，战区配置开启。微子武器化限制器已解除。”</p>
“请注意：最高级指令：保持生存并确定基地位置。”</p>
“请决策：是否解除灵场屏蔽器？”</p>
“请决策：是否开启灵场防护设施？请选择相应参数。”</p>
“请决策：是否进行枢体修复？请选定修复起点与运行效率。”</p>
“请决策：是否在枢体修复期间将本机待机处理以减轻能耗？请设置能耗分配比例。”</p>
“指令已接收。灵场控制模块上线成功。即将开始枢体修复。在修复期间本机将处于待机状态，请使用紧急呼出方式启动。”</p>
“设定完成。”</p>
“修复现在开始。”</p>
罗彬瀚在歇斯底里的尖叫中醒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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