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大抵是天赋奇才之类,因为她以一个弱女子的身份,在这个残酷严苛的世道里,将陈家商号开遍大梁,真正做到以商贾之术经世济民。但在我的心中,她永远是那个喜欢抱着我在廊下晒太阳,然后给我讲故事的温婉母亲。”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男人,你们叫他先帝,史书上会称他为梁朝仁宗,可我只见过他几次,委实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娘亲生下我的时候,他还只是亲王,距离皇位还很远。或许我该怨恨他,如果不是他接近娘亲,便不会有后来那些事情发生,即便我亦不会来到这个人间,可与之相比,我宁愿娘亲好好地活着。”
“娘亲没有入宫是她自己的选择,无名无分跟着他也是缘于情之一字,这些我都能接受。可是他从亲王、太子到皇帝,始终站在云端上,手里握着世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权力,却连那座皇宫都无法掌控,以至于自己身中剧毒无药可医。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旧抱着幻想,以为刘铮和王平章不会牵连到娘亲与我。”
“呵呵……仁宗,是啊,好一个仁字,想必刘铮每每回忆起这个由他亲手拟定的庙号,都会觉得这是生平杰作之一吧。”
陈希之转过头望着窗外不知何时染上的夜色,眸光略显晶莹。
裴越没有打断她的思绪,耐心且安静地听着。
“京都流血夜之后,冷姨、鱼叔、农叔包括路敏叔叔,还有很多忠心于陈家的护卫,他们为了保护我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先是沿着横断山脉逃进蕲州,然后进入渝州的十万大山,又顺着天沧江一路逃难,只为躲避王平章手下鹰犬的追击。我记得是在尧州上元府境内,当时局势极其危难,鱼叔便帮我制造出一个假死的现场,这样才逃出生天。”
她回首望着裴越,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悲伤:“那个小女孩和我同龄,容貌亦有几分相似,换上我的衣裳后相差仿佛,再加上混战时被毁去容貌,几近于真假难辨。我记得她的名字叫宁柔儿,父母皆是陈家的家仆,已经死在京都那一夜。”
裴越微微眯起双眼,一缕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陈希之抬手撑着脸颊,幽幽道:“那年我十二岁,已经明白了很多道理,而且在几年的逃亡生涯中,我早就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总觉得不会再掉眼泪。当时那些鹰犬追得很紧,我们的人大多失散,如果没有足够真实的伪装,压根不能骗过对方。鱼叔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拼命哭着哀求他,我不能亲眼看着宁柔儿替我去死。”
“鱼叔说,他没有女儿,否则他不会这样安排。我问他,如果真的这样做,将来我还能怎样活着?他对我说,希之,你必须得活着,因为已经死了太多人,所以你一定得活着,将来杀了刘铮和王平章,毁了刘氏王朝的根基,这样才能为那些无辜惨死的人报仇。”
她顿了一顿,望着裴越说道:“在荥阳城隍庙前,你说我不明白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不该视人命如草芥,不该利用京畿之地百姓的命去谋局。哪怕无法刺杀刘铮和王平章,也可以去杀他们的后人晚辈。我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我只知道一件事。”
“十三年前的天沧江畔,陈希之躲在暗处望着惨死于朝廷鹰犬刀下的宁柔儿,望着那些为了佐证这件事前赴后继送死的陈家人,她便已经死了。”
她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一如当年那般略带讥讽地说道:“你跟一个死人讲道理,不觉得这样很傻吗?”
裴越垂下眼帘,许久之后才说道:“道不同。”
“是啊,道不同,你我本就走在不同的路上。”陈希之深呼吸着,敛去脸上的苦涩,缓缓道:“你没猜错,沈淡墨也没猜错,我的娘亲不是梁人。”
裴越有些意外,显然没想到她的话锋会忽然转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