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尘直入临安府。
他心中非常清楚,这次入京,和自己此前的目标,将完全不同。
他本来是为了安静而来,反而会成为动乱之源。他本来是为了生息而来,反而会掀起血雨腥风。
但他并不后悔。
王小石、郭大路和温柔,却越发看重他,敬佩他。
他们已渐渐对他换了一个称呼,变成了——“宋大哥”!
之前是宋兄,现在却是宋大哥。有时候称呼为兄,未必是真心实意地叫人兄弟。但恭恭敬敬、诚心实意的一声大哥,却可代表太多太多。
入临安府的过程无比平静。
还没有人知道江陵所发生的一切,只知道江陵府大案的一切消息已经消失于无形之中,各位孩子们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们的父母被闻巡抚约见,形成了一股庞大的力量,却站在中立。
他们对雷损很冷漠,对苏梦枕更加疏远。
这样的冷漠和疏远非常有底气,非常有根基,因为他们已付出了代价,自然也应该有特权——就是坐山观虎斗的特权。
这群人显然非常的聪明,也非常的无奈,因为这种特权,是用自家孩子的健康、人生换取来的。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在此事上都是理亏,自然更不好逼迫太紧。
对此,苏梦枕只是疑惑,难道雷损看穿了赵铁冷的卧底?
雷损只是不解,难道苏梦枕又有什么手段?
但他们毕竟不能停下来,也来不及细细思索,更不可能坦诚地互相沟通了。现在的临安府,早已经到了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时候,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也该到要决战的时候了。
江陵府一伙的势力保持中立,那就任由他们吧。
反正没有落到对方手中。
李忘尘就是在这样一个激烈的时候,进入了临安府。
很多人都收到了他到来的消息,比如苏梦枕、雷损。
很多人知道得更多一点,比如蔡京,蔡太师。
和世人的印象不同,蔡京其实并非是个一眼看过去就老奸巨猾的人,相反,他的姿态超群、仪容威严,眼神中透露出闪烁而灵活的神采,偶尔还有点俏皮和幽默。
他不像是个能惊动天下的大奸臣,而是个挣扎在官场,自得其乐,逍遥快活的出世者。
昔日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仿佛就是给他写的。
除此之外,他又带了点陶渊明的气质。
而苏轼豪放自在的味道,他居然也有一点。
这当然是蔡京的伪装。
这就好像当今那愚蠢的官家其实比世人想象中要聪明一点,正直的诸葛神侯比世人想象中要狡猾一点一样,人们其实都是会伪装的,伪装本就是世上最好能保护自己的法子。
蔡京不止可以显得出世一点,也可以显得笨一点,傻一点,天真一点,甚至还能够特意地狠毒一点。
只有令人有掌握他本性的把握,他方能隐藏自己的原本意图,真正在官场、人情、此世中畅游。
但这本性不过是特意显露出去的。
不过这世上有资格令他这样那样一点的人,其实并不太多。
这其中当然包括当今官家。
在旁人眼中仪态超群的蔡京,一旦到了皇帝面前,就显得十分谦卑恭顺。偶尔还做些小动作,故显鲁直,使赵佶还常笑他“蔡卿实在太耿直了,难怪常受群小所诬。”
比如,蔡京也写得好一手书法,花鸟工笔也有出色造诣,但在赵佶面前,他常自贬身价,因深知皇帝好胜心情,故亦非一味阿谀,有时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使皇帝对他种种唱做俱佳的表演,信以为真,对他更加顾恤信宠。
有一次,蔡京微醺狂书“朝天帖”,竟夸口说是“纵非天下第一帖,也当世无人能及。”
及至他兴高采烈,携帖入宫呈赵佶雅正之际,蓦见御书房竟书有“天朝”二字,他竟呆立当堂,逾三个时辰不言不语,后侍监揩药摩穴兼强灌姜汤,他才喃喃自语“好书妙法,那是天笔地法,非我辈所能企。”重复此语,逾一时辰,状若半痴。
官家闻言,不禁莞尔,更多蔡京大有好感。
这样的手段,常人是见不到了。
大部分时候,他就是这幅超群绝伦、威严中带点亲切的姿态,就完全足够了。
蔡京微笑着从一个白衣的男子口中,知道了江陵府发生的一切,这其中当然包括苏梦枕、雷损各自的手段,还包括了宋虚、王小石、郭大路、温柔四人的来历,甚至包括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个白衣男子,当然就是白愁飞。
他从王小石手中勉强逃出生天,知道自己经年来的努力,已完全破碎。宋虚、王小石一伙,掌握自己屠戮长空帮的证据,一旦大肆宣扬,江湖再无立足之地。
于是他一时颓废。
他开始酗酒,做噩梦,去青楼,以最糜烂的态度,去面对自己的人生。
但白愁飞终于还是白愁飞。
他如此浑浑噩噩、烂醉如泥地过了几天,忽然一日重新振作,狠狠打了自己两三个耳光,去野外对着天空大喊大叫,大哭大闹,顺便开始杀人——这一杀,就是杀了一名忠良。
这世道,杀忠良比杀奸臣简直容易太多。
白愁飞就借着这颗人头,来到京师,得到了觐见蔡京的机会。
蔡京静静地听完了一切,却并没有继续追问更多,而是以惊喜的姿态看向面前的青年,好像一个期待已久的宝贝忽然落在了眼前,“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听说过你,你的兵法、武功、文才、技艺都是绝佳,早就能够大放异彩,可惜可惜,为什么不一早就归顺我呢?”
相比起那些事情,他好像更在意这个人。
白愁飞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表情,拱手道,“接近而立之年,一身毫无建树,不敢前来太师面前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