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豚鱼愤怒时身体鼓胀得像个圆球,那几天我就叫人从渔市上弄来十数尾做试验。奇怪得很,想着方法去作弄胀气的鱼,无论怎样挤压、抛掷、碾压都依旧能存活。看着这份巧妙的顽强,我心中的气也慢慢消除大半。我也想起班背,当然她则不同,性格爽直,肮脏入不了她眼睛,我只恼恨自己未能保存其周全。
次日,东西丢失得古怪。我出门散心,须臾间有大雾从路旁林丛里涌出,待雾散去后,路竟不见了。我呆呆站在四面荆棘的地方不知所措,然后有门在背后打开,失去现实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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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自此,我更加茫然。从这里肉眼能看见火星、地球,针孔一般大小,此刻在我心目可等同宇宙中心,是细胞纺锤体连接的两端中心粒——关于裂离,我可有心声吐露。
包裹着她的气囊正缓慢离远而越变越小,但地球还是那般大小,因互为参照体,两者都衬托一种不确切之感。在越来越快的增速当中,甚至我都能听到极其细微的连续咝咝音——这证实月空上绝非彻彻底底的真空至无,在逃逸层之下尚有些许微粒,但这样的阻挡等同于零。月球正毫不费力地把我从50千米上空处向下拽拉,或者说是我努力把月球拉拢靠近成为我无助依托的踏足所。当视距小到看不见她时,我想象着她重新回归到释放舱内,外舱门闭拢气压回升、内舱门打开等候她进入后又再度密封;她卸下头盔甩开头发、重新拢好、褪下宇航装;稍稍休息、啜饮先前就预留好的朗姆酒、换上另外一套宇航装后搭乘上升电梯往空间站而去。
每个细节都如颗粒般栩栩而生动,我闭上眼睛能在脑海中逐帧出演。“闭门时墩实的震响、在极轻微荡漾下酒液如珠玑般翻沸、发丝在低重力下轻盈撒开、复苏后神彩熠熠的滑动缆绳、久久未散尽的酒香汽与她的体味…”如同我俩乘电梯而来时的一场小尺寸回放。只是那场景里已然没有我,仅仅她一人独自的一次外层空间蹦极而已。非对等的人生旅程,恍如非对等的吸引力,连附着区都迥异到令我无从把握和探究。
气囊那咝咝的延续音始终未超出我有意压制下的呼吸声,甚至比不过皮下血管搏动时的“哱哱”音波。管它呢,倘若夹杂有漏气更好,当身子缓慢被虚无所抽干,那种彻彻底底的拔尽感未必真如想象过的那般痛楚。而我知道气囊破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率等同于与她能再相见,只是越靠近月亮表面那声音似乎还越小了。
可细微音很快被另一种气体冲出的声波所替代,“呲--呲--呲---”我知道那是在气囊外设置下的数支氮动力口在喷射反推物质,做反比冲进与点刹。近地面了!容不得我体会刚生出的些许重力,一连串突如其来、急促得仿似无数钢丝搜刮另一处刚体表面所发出“嗤、嘶、嗤啦—嘶啦—”的连串声音混杂着闷气感传来、毫不敷衍。我的身子忽然有了急速下沉却被牵拽的感觉,是一种如巨手把我往上竭力托举所生出的反向作用性。顷刻之间气囊被巨大的海绵体翻起而包绕,遮挡我周遭视界。气囊形变传递来的牵张力让我身子被并拢、弯曲、腾展与扭摆。下一秒钟,囊内竟能自行亮出射灯光,让我看清这15米半径球内外所正在发生的一切。我因这体验太新奇,不由叹出声息:“高级货果然不一样。”我反复看气囊上上下下被多次压缩挤扁又再次弹开舒张、一次又一次重新高高弹射入空中再坠下。因内设自修正陀螺器,故而重心位角稳固、连贯性不变。趁间隙看往天幕,除了地球、太阳与星辰,却已难觅见释放舱与空间站。我继续想着她由舱站转乘至另一艘飞船,回到那归属于她之居所——“有的人建起高高的广寒宫,但我还是觉得自己的月牙湾最舒服吧,”她笑着说,蹙起的眉角赏心悦目地把我揽入她心所念往的长驻地,“正好在一片小海那里有个弯弯卷起的凝固熔岩,翘起像个瞭望塔台,我见到后则非常欣喜,是在哪里还看见过…”
“那属于某种玄武岩还是高地斜长岩?”出于职业性的思索触角,我一边听着同时在心中默想(记忆存在某种渲染,我似有意地心神涣散,否则那时注意力的重心很难不移往她身上,很难)。虽然我从未去过月背,但她的言语中带着画面感,“相较于月迎面,月背处的海都不大,是蛇海还是莫斯科海,亦或者是智海?”事实上我很想就此话题与她问个清楚,那样说不定能有些准确判断。可究竟我两人刚刚重逢,只是坐下来喝一杯并叙旧浅谈的程度,缄默仍不时插入。她对我的态度是到哪个方面犹未可知,于是出于行为上克制我并未往深问,只是接住个话茬:“因此打算往那里建一所房子,外面朝向着海,里面春暖花开的那种?”类似的句子在曾经让人心潮萌动的那个时代作为一个口号来宣传,着实吸引了不少月球开发者,但现今看来已似很有年代感。我衔住负压管,吸入一口新鲜苔水,那口感特殊奇妙,地球上令人怀念的潮湿味。该回答话句也正翻出我们当年的那个时代,值得细细回味,由此在两人谈话中说出来并不显得俗套无趣,或者有助于融开彼此记忆。
当然的,同样还能掩藏住与她再次初逢时的笨拙——我仔细拿捏同她对话时的分寸与所处环境的氛围,提都不提极想知道的一切,保留住矜持!说实在我也从来不是擅长聊天的对象,一直都是。
她恰并未会意到我的拐角抹弯于是摇头,“相比大海,我更喜欢泉。i only wish to face the spring, with spring blossoms——月亮上的清泉,我于是称呼月牙泉。”
我重新体会当时的小心翼翼及忍耐,当时若多少放开些多好?多做深入些的探讨多么好!气囊此刻仍在剧烈的弹起与下落中往复不停,这可不是我从前那种仅仅比承运对象的气囊稍稍规格高一些的载人型廉价货。它能在每一次收缩的极限处都恰到好处点到为止,而当你明显感觉无法继续消受时,回舒却及时来临;一旦彻底的摊开转向为过度拉伸,牵引又极其准确地卡在止点上。非常优质的产品!它能把极限运动的刺激一面充分发挥出来并把痛楚忍耐转化成为乐趣。这种定制的气囊显然历经高超的人体工程学设计,光是对我各体位姿态的数据采集和建模就花费了小半天(估计从我俩最后进入的独处舱就开始了,各种深度的采集)。与量产货相比,由弹跳带来的差异性舒畅极度到位,从而最大化把我身体此刻剧烈的扭动从揉面般的翻打中解脱出来。
有语音提示我是否要辅以音乐,其时弹陷海绵中的缓冲进程还远未结束,但力度已经开始有所趋减。经我的同意,乐音即刻响起,却非我所想象的快节奏金属工业,系统自动适配了“蓝色多瑙河第314号”,是我听过的最紧致的版本。前调由低往高奏起,然而周围的噪声却呈阶梯式减弱,想必是启用了频谱分析的降噪功能。乐章在节律上自动契入了匹配调整,从而与弹震频率的响应融合。不久之后,根据谐振又十分平滑地过渡到“春之圆舞”,以保真度极高的环绕声频似乎把人置入了音乐大厅,从生理上让每个毛孔、肌肉纤维的舒缩都配合到堪为丝滑、与植物神经掌管下的器官节律也吻合得裨益无差。这种介入无疑秉承了“我们改变不了世界就去适应那个世界”的天体开发时代之设计理念。
我像着了奥尔兹魔道的仓鼠般反复回想,在那旋绕着交响乐起伏的篇章中,我开始松懈下心情去重忆、去尽力往各个角度回放空间站中与她相处的那并不长的41天时光。我甚至借助弹起又下落的高度变化来回切换视角、或寰转成她眼中各样角度中的我——我现已明白,那时的她一切都已会意。
萦绕耳畔的音乐发挥了另一般作用:它调动起体液中神经递质,产生起我在追忆情愫中对曾经拥有性的满足感大过对此刻离别结局的难过(那天我在心底仍顽固存念同她再次见面、延续交往的侥幸与幻想)。事实上那过程的遗憾方面实在远大过密接时的幸福,彼此在对对方真实情感的试探过程浪费了过多时间,真正坦开心扉的相处却仅有短短1拾贰天。
心情随心间的奏乐渐进返复,现在想来仍有一头雾水。可当时的我完全弃之不顾、舔饮甘霖、简单粗暴,全身心享受人生中突如其来的激烈情感侵袭、听之任之(若能像地球公民那样称为爱情,我实不胜荣幸),仿如一记拳风掠来而我被重击眩晕后凭本能在放手一搏。但她像谜一样竟然给予我同样的回馈,难道真如她简洁扼要述说的那样,从中学时瞥见我面容瘀伤的那刻起就对我涌生出另外态度?抑或仅仅是对给我少年期带来的无意伤害的抱歉性偿还?
“喑-”的声音传来,仿如旋律的注脚,驱赶去脑海中的乐章,把我从无休止的回忆中拉回。有信来了!我扭过头,划过的目光同时瞧见了重力指标。1.76g,片刻后反应过来:这是小有跌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