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燃懒着腔调,没头没脑道“以前没发现,你后脑勺长得还挺周正。”
贺照群面无表情“看样子是好得差不多了。”
裴燃一副不知好歹的模样“本来就没事,就你大惊小怪。”
贺照群警告她病怏怏的,最好别嘚瑟,转头收拾起桌面散落的文件。
木板床发出“咯吱”一声响,距离很近,裴燃抱着衣服站起身来,连走动都不需要,直接伸一伸手就碰到了他手臂的疤。
“这是什么?”
指腹接触到异于自身的温度,粗糙、起伏、模棱两可,受过伤,却没有明确的形状。
贺照群反应出乎意料地大。
他几乎是一瞬间捏住了她的手腕。四指扣住手背,拇指陷在柔软的掌心里,将她按出凹陷的弧度。
裴燃站着,贺照群坐着,裴燃很自然便摆出那副居高临下的架势。
像一贯以来的那样。
唇角轻挑,睫毛低垂,冷冷淡淡地睨着看向她的人。
“你随便碰我可以,我碰你一下不行?”
“……胡说什么。”
贺照群的肩背紧绷着,犹如一张被意外拉开的弓,过了很长时间才稍微缓和下来。
“很痒。”他小声辩解。
裴燃抽开手,弯腰凑过去仔细观察。
靠得近了,便能发现她的眉眼其实并不冷漠,话语也带着轻轻上扬的尾音,只是不愿费太多力气讲话似的,轻而慢,需要别人认真去听。
“有点瘆人,什么来历?”
贺照群思忖半晌,言简意赅“跟人掰手腕,骨折了。”
“真的假的?”裴燃愣了愣,“怎么听起来这么滑稽?”
贺照群说“我们岛上每年都有3、4个因为掰手腕进急诊的。”
裴燃不是很信,但没有反驳,还语气夸张地赞叹一句“光荣的四分之一。”
贺照群不太自在地别过脸,让她不许再笑。
“你自己不遮好。”裴燃无可不可地耸耸肩,将刚才盖着睡觉的灰色连帽卫衣扔给他,“仗着有点姿色就随便裸着,有伤风化。”
也不想想谁害的。
贺照群闷头闷脑地套衣服,一开始穿反了,又脱掉重新穿,兜帽顺势盖住脑袋,他忙着扯衣摆,裴燃好心帮他摘下来。
手指不经意擦过眼角的疤。
贺照群没有抬头。
天色浓得化不开,夜风吹散昼间的燠热,海岛勉强呈现出些许凉意。
裴燃望着窗外,语气懒散地抱怨贺照群不早些叫醒她。
“不是说昨晚没睡好吗,刚好补个觉。”贺照群清干净桌面,又起身,将睡得皱巴巴的衣服一一叠好,放回衣柜。
裴燃坐在书桌上,头挨着坏了锁的窗,声音还是哑哑的,她摸了摸喉咙,问“我刚刚是不是说梦话了?”
“还会说梦话?”贺照群起身按开房间顶灯,语气听不出笑没笑,“帮你盖个衣服,挨了好几拳。”
荧白色的、强烈的日光灯,盖过桌面微弱的光源,顷刻间驱散半舍半留的氛围,裴燃下意识挡住眼睛。
贺照群停顿少时,又将开关按了回去。
“衣服穿好。”他声音低低的。
再次回归昏暗的时刻,耳边渐渐响起钢琴的旋律,音量由小至大,直到足以笼罩整座建筑。
裴燃边扣领口纽扣,边问“这是什么?”
贺照群说是每天六点半,学校广播时间。
裴燃将窗户推开更多,让旋律进来得更轻松。无关宏大叙事,小圆舞曲轻盈而舒展,低低地掠过夜空。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评价道“jeeveu,选曲还挺浪漫。”
贺照群去关阳台门,随口接了句话“这就浪漫了?”
“你见惯大场面,当然瞧不上。”裴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似笑非笑,“以前还有女同学在广播里给你表白呢。”
贺照群顿时语塞“……怎么还记得这事。”
当时贺照群刚读高三,裴燃读高一。
学校在每天上晚自习之前都会放半小时广播,没有c,就放松放松,听个响。一张古典室内乐精选,一张港台流行乐榜单,两张专辑轮着放,曲目顺序裴燃到现在都还能背出来。
广播室在旧楼二层尽头,位置偏僻,人流量小,设备由教师负责,学生一般不让进。
然而那天偏偏有人偷偷溜了进去。
那个年代的小城学生大多心思简单、行事低调,纵使难免偷偷“早恋”,但像那位女同学那样,敢于公然通过广播示爱的,据教导主任说,他入校工作十年以来还是首次遇见。
彼时学校尚未时兴装监控,事情闹大了,“影响恶劣”,广播表白的女孩子没抓着,教导主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灵机一动吧属于是,转头揪了被表白的贺照群当典型。
贺照群一边深感震撼,一边被迫写下千字保证书,内容大致可概括为“积极向上,刻苦学习,拒绝早恋,未来可期”。
时值高考倒计时300天,这篇内容被浓缩成百余字精华,由作者本人在高三年级大会上公开宣读。
这件事对于贺照群而言完全是天降横祸,自己什么也没做,被摁头教育一顿不说,还不幸沦为全校谈资。
更离谱的是流言传着传着,广播示爱的人就成了贺照群自己。说他痴恋一女,苦苦追求被拒,虽然天天摆着一张臭脸,实际上非常可怜。
“后来是怎样收场来着?”裴燃想起来就忍不住笑。
贺照群一脸不想提“能怎样?没怎样。”
“她是不是又堵了你一次?我记得。”裴燃拆穿他,“周五晚上放学,人都走光了,你们两个在单车棚里,好漂亮的女孩,说喜欢你,要做你女朋友。”
当时她跟贺明晖躲在灌木丛后面偷看。
少年时期的贺照群高而单薄,冷淡而生涩,扶着自行车在站在日落之中。天空短暂地同时拥有月亮与太阳,呈现一种富有流动感的粉紫色。
色彩滴落少女的面庞。
将记忆画面的边缘也晕染得毛茸茸的。
而三十岁的贺照群木着一张脸“不记得了。”
裴燃见他死不承认的样子,觉得好玩,胡说八道得更来劲“你们后来好像是拍拖了。”
“没有。”贺照群冷冷警告她,“你别成天编排我。”
裴燃哼一声“怎么编排你?你自己讲不记得。”
贺照群不接话了,看起来闷闷的,也不知道是懒得理她,还是生气。
“好吧。”裴燃没什么诚意地反省了一下自己,从桌上跳下来,又做了一个嘴巴拉链的动作,“疑罪从无,当事人不记得就是没发生过。”
贺照群没去纠正她用词不当,隔着几步之遥,夜晚渐渐剥落色彩,将他的身体隐入凝固的暗影里。
裴燃以为他会就此沉默下去。
但他没有。
“我记得,我只交过一个女朋友。”
贺照群打开门,让风闯入。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混合轻快的钢琴。
“你呢?”
他直直望向她,反问她
“你记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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