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则航思忖片刻,回答道“日落之后,月亮还没来得及升起之前,我们岛上的天空也会出现短暂的紫色。”
“像鸢尾和薰衣草一样的天空吗?”
“嗯,在我们学习、走路、睡觉的时候,天空也在不停变化。有冰淇淋那样白的天空,橘子那样橙的天空,也有海水那样蓝的天空,紫色的天空虽然少见,但因此也是最漂亮、最珍贵的。”
小女孩仰着脸,似乎正在根据李则航的话语构筑想象。
天空洁净,风细柔,黑背白腹的鸟雀落在铁架上。蜗牛慢吞吞地爬远,直至不见,这一次,没有人恶作剧将它们送回原点。
裴燃潦草咀嚼他们的对话,回身探寻那行被树荫遮挡的金色行书。
即使看不清楚,但她依旧知晓。
中间缺失的四个字,是“特殊教育”。
这是为了那些特别的孩子而存在的学校。
春拂特殊教育学校是民办性质,规模不大,教学与生活界限很模糊。
在校学生与校务人员都配宿舍,但周末放假,大多都会放假归家,只剩几名常住的专任教师和轮岗校工,以及若干不便回家的学生。
宿舍楼转角就是教学楼,操场后面还整理了一亩菜地,萝卜缨子绿油油的,裴燃远远望见刚才的那位林主任踩着胶靴进去浇水,顺道摘了几颗小葱。
教学楼庭廊有一面宣传墙,粘贴着建校以来的大事记与历届师生留影,还有一些学生的绘画及书法作品,最显眼的版面放着几张公益捐赠人与学生们的合影。
裴燃走走停停,不知何故,看得入神。
等她发现有人在身后时,蒋薇其已经等了她很久。
“走吧,该吃饭了。”蒋薇其丝毫没有不耐烦的表情,收起纸笔,走在前面引路。
裴燃问她“怎么不叫我?”
“你看得好认真。”蒋薇其笑了笑,整个人陷在阳光里,告诉她“我们也不赶时间。”
她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裴燃不可避免地嗅到了她身上暖洋洋的气息。
果然像小女孩所说的,暖得令人昏昏欲睡。
她回头最后望一眼墙上的照片,踩着浮动的树影下了阶梯,跟在蒋薇其身后走了。
而蒋薇其口中说的请客,果不其然,就是学校食堂。
中午一点多,学生们都已经用过餐了,彩色塑料排椅都空着。她们挑了靠窗的位置,日光透过玻璃,晒得不锈钢餐盘微微发烫。
安静吃了一会儿,蒋薇其问“味道怎么样?”
裴燃诚挚道“很好吃。”
“是吧,我特地请林主任下厨,他年轻时在骏和楼掌过勺,手艺人人都夸的。”
“这职业跨度挺大。”裴燃模糊地评价一句。
“何止,据说还唱过几年戏、出海捞过几年鱼,后来手腕实在不行了,才回来自学考了教师资格证。”
裴燃有些好奇“我能问他教的是什么科目吗?”
“他给听障学生上沟通与交往,课时不多,平时主要负责处理校务杂务。”
沟通与交往。
裴燃无声重复一遍这句话,忽然放下筷子,有些笨拙地曲起食指指了一下蒋薇其。
掌心朝上,向右滑。
掌心朝下,双手交叉,横向挥动两次。
掌心朝下,纵向按两次。
“这个?”她有些不确定。
“对,也包括手语在内。”蒋薇其甚是惊讶,“没想到你还会手语。”
裴燃耸耸肩“只会这一句。”
【你要平平安安。】
小时候邻居婶婶教的。
这么多年,只记得这一句了。
裴燃捡起筷子,接着道“那蒋老师呢,教什么科目?”
“我?我负责视障学生的生活家政课,还有语文……没办法,人手实在不足,每个老师至少都要兼顾两门课程。”
听起来就很辛苦。
这种规模的民办学校,员工不在编制内,地理位置与学生资源也不占优势,老师们付出的时间心血与物质收入大约难成正比。
蒋薇其顺道帮她添了一碗汤,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耐心等了一会儿,主动提起“我还以为你接下来会问照群。”
裴燃挑了挑眉“问他做什么。”
“也对。”蒋薇其好像从来不会反驳人,腔调总是轻而和缓,“是我唐突了,你们关系好,这些事应该很清楚。”
裴燃戳着不锈钢盘里的米粒,想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默然良久,还是忍不住撇了撇唇角,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贺照群,他也教书么?”
蒋薇其没有计较这份反复与局促,仿佛笃定了她终究还是会问。
“他原本教高年级的物理和化学,但今年,实在难抽开身了,只好另外聘了一位专任教师回来,他只负责物理一门。”
她顿了顿,又告诉她。
“照群是这所学校的创办人。”
裴燃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想说“这个我知道”,没说出口,眼睛还是垂着,指尖来回摩挲,试图抻平桌布上一处不起眼的褶皱。
“这里原本是间包装厂,就是我们现在在的这栋宿舍楼,五年前周围环境比现在荒凉得多,连水泥路都没铺,照群用旧宅拆迁的钱包下来,改造成学校,教学楼和操场都是后修的。”
“操场那块原本是荒地,一开始资金紧缺,只能计划修最便宜的那种跑道,但照群担心孩子们容易受伤——你知道,部分孩子视力不好,行动不那么便利,万幸最后还是筹措到了资金,修成了橡胶跑道和几个球场。去年我们送一个听障孩子去省里参赛,拿了百米短跑第二名,能有这样的成果,很不容易。”
很明显是在亏钱运转。
裴燃想起自己翻过的那本招生简章,以及岑西霖对自己说过的情况。
“刚起步是比较困难,这两年勉强算收支平衡了。”蒋薇其不好意思地笑笑,“岛上经济和教育水平都不算高,有些家长……思想比较顽固,宁愿将孩子锁在家里,也不愿意让他们出来上学,针对这种情况,照群就想学杂费能免则免,能尽力帮多少是多少了。”
裴燃望着窗外明亮松脆的日光,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自己都还开着辆破车呢。”
“原本是明晖的车。”蒋薇其轻声道,“舍不得换,算是留个念想吧。”
从别人口中听到贺明晖的名字,与从贺照群口中说出的不同。
因为他们不像贺照群,不会试图忽略贺明晖早已不在的事实。
刚刚被抚平的桌布,被微微泛白的指尖再度捏出褶痕。
裴燃心口空荡荡的。
仿佛被一团摇摆不定的黑影从背后攫住,令她想若无其事地说些什么,话语却闪闪躲躲地缩回喉咙,最终只能变成一声模糊变调的“嗯”。
犹如一声短促的呜咽。
等两人吃完午饭,食堂阿姨早已歇下,裴燃与蒋薇其收拾好厨余,将剩下的碗盘一并整理干净。
洗洁精泡泡绵密又锋利,被自来水咕噜咕噜冲走。裴燃将手浸在水槽里,突然听见有人在弹德彪西的月光。
指法很生疏。
裴燃下意识判断道,是初学者。
就像走钢丝的演员晃了一下,从徐缓的开头弹至中段,这个人在一个音上犹犹疑疑、摇摆不定,找不到接下来的方向。右手旋律频频错音,再修复,再错音,再修复,左手琶音配合得非常勉强。
她站在窗内的阳光里,双手湿漉漉地听了半晌,抬头问蒋薇其是谁在弹琴。
“是我们启明班的学生。”蒋薇其给她递去一张纸巾,“叫万宜。”
裴燃琢磨着“启明”两个字,犹豫很久,提出想去看看。
蒋薇其同意了。
音乐教室就在教学楼二楼,或许是为了照顾盲童的行动,楼梯的角度设计得格外和缓,阶梯的间隔也砌得很矮。
裴燃与蒋薇其循着琴声,拾级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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