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之后,后脑勺上贴着一个黑色的圆片,圆片上连接着一根短电线,小小的电池盒被夹在后衣领上。
裴燃很快意识到,这是人工耳蜗的接收器。
在她发愣的间隙,做事沉稳的喻文静不忘给贺照群打了个电话告知情况,临走前还嘱咐小男孩道“一鸣,老师突然有事,棋院的课暂时停了,你先自己打谱学习,过两天我再同你仔细复盘,好吗?”
贺一鸣乖巧答应,跟师长挥手道别。
裴燃也跟着挥了挥手。
于是喻文静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
才是上午十一点,日光不算凶猛,直直落在身上也不打扰人。
裴燃心里想事,站了一会儿没动,贺一鸣也陪着不动。
直到两只狗子摇着尾巴围住小主人,贺一鸣弯腰摸德牧的脑袋,裴燃才回过神来。
“肚子饿吗?”她蹲下身来,与他平视,调动自己有生以来最亲和的态度同他讲话。
万幸,小家伙摇了摇头。
要是他回答说饿了,裴燃其实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一大一小面面相觑半晌,还是贺一鸣抵不住好奇,率先挑起话题,问裴燃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自己家里。
“我是你阿爸的朋友。”裴燃同他靠得很近,很容易就能分辨他与婴儿时期相似的眉眼,她刻意控制住自己的语速,“我叫裴燃,你叫贺一鸣,对吗?”
小家伙点点头,想了想,又挣开她的手,脱掉书包翻出练习册,枕着自己的膝盖,在一页空白上歪七扭八写下自己的名字。
裴燃合理猜测他是刚刚学会没多久,急于显摆,在这种时候理应多多鼓励,是以动用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赞美之词,夸他名字真好写。
小家伙意外地害羞,没听出来她的失误,话也不多,讲稍微长一些的句子时,会不自然地停顿。
问他年纪,他回答说五岁。
裴燃花了点儿时间回想自己的童年,说“我刚好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认识你阿爸和你伯伯。”
贺一鸣收好铅笔和练习册,问“伯伯是谁?”
裴燃愣了愣,帮他提起书包,牵他进屋,等他自己换拖鞋,又踢掉,慢吞吞爬上沙发。
她按照他的指引帮他开了牛奶,坐在他旁边,过了好久才问“你没听说过伯伯的事?”
贺一鸣咬着吸管,摇了摇头。
裴燃沉默几秒,伸手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的眉毛,轻声道“你长得更像他一些,没有你阿爸那么凶。”
因为不认识,没有概念,所以也并不感觉好奇。裴燃没有继续往下说。贺一鸣“哦”了一声,乖巧地接受这位陌生姐姐的碰触,她的手凉凉的,带着英国梨的香甜气味,令他忍不住像小狗一样用力嗅了嗅。
可是她很快就将手拿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贺一鸣看着她的脸,觉得她有些难过。
喝空的牛奶瓶发出奇怪的声音,裴燃还在走神,没有留意。
为了让她开心起来,贺一鸣再次拉开书包拉链,拿出自己心爱的折叠棋盘,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下棋。
裴燃答应了,又态度严肃地纠正他,自己不是姐姐,是姨姨。
“我跟你阿爸差不多年纪。”她摸了摸他的脑袋。
贺一鸣闭着眼睛,心中觉得不是,但仍旧听话改口叫了姨姨。
屋后草坪开阔,盛满微醺的日光。贺一鸣带裴燃往自己的秘密花园走,德牧与串串在草地里打滚。一株遮天蔽日的榕树藏在屋后,树干上系着一只废弃的舟。
木头的质地仿佛有时间一半的老了,斑驳,脆弱,底部破开一个洞,长满不知名的花。
贺一鸣熟练地爬进去,将棋盘规规矩矩摆在横梁上。
裴燃问他这是谁的船,为什么泊在山上?
小家伙想了想,说是太奶奶。
裴燃小心翼翼地靠在船舷上,怕旧木头突然塌了,问他“家里平时都有谁在?”
“太奶奶,阿爸,还有我。”贺一鸣数着短乎乎的手指,“我们三个人。”
“不过太奶奶生病了,最近总不在家。”他又补充。
裴燃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克制住继续再问,抓了一把白子与他猜先,最后由贺一鸣执黑先行。
她的围棋是跟裴国平学的,勉强懂些套路规则,学艺不精。原本以为自己半桶水,正好与入门班小朋友水平匹配,没想到结果却是出乎意料。
贺一鸣腰板挺得直直的,姿势拿捏得漂亮,棋风也凌厉,落子半点也不拖沓。
裴燃生疏已久,布局又贪,有些招架不住,下至中盘就想投子认输。
“我们改下五子棋,好不好?”她有些丧气地往后仰,随手揪了朵野花,往自己鬓间插。
眼前的世界颠倒。
贺朝群提着两个透明的市场塑料袋,缓步向他们走来。
“这里谁爱吃西芹啊?”裴燃喉咙倒着,发出的声音咕哝咕哝的,抱怨的意味不太明显。
贺照群没接话,伸手替她摘去发间的草屑,手指不小心擦过耳廓,裴燃别过脸,小心地避开了。
“别碰掉我的花。”她说。
贺照群静了片刻,转过去将贺一鸣抱出来,低声问道“怎么样,围棋大赛好玩吗?”
“好玩,就是看不过来,累。”小家伙搂着他的脖子,一字一顿讲话很慢,“阿爸,肚子饿,想吃海胆饭。”
“今天来不及了,下次给你做,去洗手,准备吃饭。”贺朝群拎着那两袋不太受欢迎的菜,提步转进厨房,末了不忘回头嘱咐裴燃,“你也去。”
裴燃兴致缺缺,仰躺着没动。
望着头顶缓缓晃动的树影,她形容懒散地摘掉耳边的花,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又变得很失落了。
。.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