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这件事突然变得刻不容缓。
裴燃坐在钢琴前,衣着单薄,a4纸一张接一张,慢吞吞地签。
签完又慢吞吞抽了根烟。她的姿势很不熟练,伴随着间或的咳嗽,仿佛做这件事只是为了消耗时间,为了等待昼夜交替的一刻到来。
这令她展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
拂开掉落的烟灰,就像拂开无名无状的念想,她伏在柔软的晨曦里睡了一会儿,最后在梦中仓促地下了这个决定。
值得庆幸的是,她在这座房子留下的痕迹寥寥,清理起来完全不费气力。
所有时间都被挥霍在猫身上。
一只德文卷毛猫。
温和、粘人、e长相,跛了一只脚,喜欢翻出肚皮软软地叫。
裴燃蹲在地上,几乎带着些不舍,看它挑剔地吃完今天第一顿生骨肉。
最后摸了摸这只形单影只的小猫咪,她两手空空地起身,推开门走了。
一路向南。
跨越半个国度,沿着国道断断续续行驶几个日夜,穿过江河的南北、群山的腹部、无穷无尽的隧道,抵达目的地之后,反而有种不真实的茫然。
二月不是海的季节,瞻淇岛的天空弥漫着肮脏的铅色,漏油般的云朵笼罩目之所及整片海域。
脚踩在地上的瞬间骤觉有些冷,但还在可以忍受的程度,裴燃将车停在一株木棉树下,轻轻吁了口气,随便跟着一群人往前走。
这种随波逐流的状态对她而言并不陌生,亦如现在身处的这座城。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不认得路了。
这令她有些轻微的懊恼。
凭借旧记忆寻路并非易事,兜兜转转许久,终于在一座窄窄的美术馆门前停下来。
栖霞里,卜巷街,14号。
是这里了。
她反复向自己确定。
十年街景变化,周围的糖厂、学校和宿舍楼被改造成了创意文化产业园,部分推倒重建,部分花园老洋房被保留下来,作为书店、咖啡厅或其他的什么,岌岌可危地接纳下一批到来的人和事。
眼前这座美术馆便是其中之一。
斑驳的外墙爬满忍冬,葱葱郁郁,绿意盎然。记得从前也有,但没这样野蛮茂盛,林雅言不喜它们不留缝隙地遮盖窗户,总要嘱咐裴国平定期清理。裴燃却格外眷恋这种遮天蔽日的昏暗,让她在窗边练琴时可以躲避日光酥脆,瞌睡得更舒服些。
屋外原本应有两棵树,据说是祖辈手栽,或许有时间一半老的年岁了,其中有一棵被焚烧过,新芽从断树头处重生,经年累月与另一棵纠缠共生,树干之间留出的缝隙恰好足够一个孩童容身。
裴燃幼时玩捉迷藏,经常将自己藏在里面,小小的一团蜷缩着,听见别人着急唤她名字也不回应,伴着头顶的蝉鸣慢慢睡去,最后在日落时分被父母心焦气急地寻到。他们舍不得打骂她,就吓唬她里头藏着蛇和咬人的蝎子,警告她以后不许再往里面钻了。
但其实裴燃还是经常偷偷藏在里面。
通常是逃避练琴的时候,里面既没有蛇也没有蝎子,只有发光的蘑菇以及走得很慢的一群蚂蚁,在她熟睡时悄悄搬动她的长发。
后来,旧宅易主,两棵树都被砍掉了。
他们一家皆不在场。
今天应该是美术馆的闭馆日,门口贴着公告,不能入内,有些遗憾。
裴燃绕了建筑一圈,像不太感兴趣的观光客,保持距离,并不仔细。
最后站在窗边停留十余分钟,她沿着来路离开了。
接下来要寻的路更加生疏。
没有导航,看着头顶的指向牌和身边的门牌号,莽莽撞撞转了许久,终于在一条偏僻坡道的尽头找到了目的地。
一间小小的、不起眼的学校。
建筑低矮,色彩沉闷,没有过多存在感。
惟有门里门外栽满正值花期的黄风铃,在阴天里也耀目的拿坡里黄,一丛丛挨挤着,美且朴实。
看起来,似乎与照片里别无二致。
只是门口道闸紧闭,隔着高耸的树影与厚重的砖墙,难以窥见校内情景。
裴燃不敢靠得太近,小心翼翼地假装路过门口,最后远远坐在对面阶梯发呆。
瞻淇岛是一座有坡度的岛屿。
或高或低的建筑倾斜着角度,贝壳般错落镶嵌,每次台风过境,雷雨肆虐,裴燃与母亲都担心会被吞没海中。
相比起他城的繁华拥挤与光怪陆离,它小巧而静谧,弥散着陈旧的气息,唯一值得夸耀的便是眼前一片辽阔的蓝。
可惜实在想不出有谁比裴燃更缺少做观赏者的才能了。
她只是在那儿坐着,像在思考什么,又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直到一只黑背白腹的雀儿落到地上与她作伴,这里翻翻那里啄啄,奋力觅食的模样,终于令她醒起自己今天什么都没吃,正在挨饿。
不远处街角支着一个小食摊儿,店家是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妇,午后生意清冷,裴燃过去点了一份砂锅粥,成为里面唯一的顾客。
店家阿叔长相黑瘦,普通话不好,问她要不要放芫荽时话说得有些吃力,裴燃摇摇头,思忖片刻又用岛上方言回了句“不用”。
站在旁边裹肠粉的阿姨一听,态度表现得更加热络“原来是我们本地的囡囡,我就说怎么这么面善,看你刚才在附近逛来逛去,还以为你是外地过来玩的哩。”
裴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说什么。
普通话和瞻淇岛方言语系差别很大,太久不用,成了半个哑巴,听是大概都听得懂,说则只能说些许简单的短语了。
取餐结账时阿叔示意她扫旁边的二维码,裴燃想了想,将掏到一半的现金又塞回去。这几天她一直关着手机,住宿餐饮都用的现金,重新开机之后数十条信息涌进来,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岑西霖的电话就杀了过来。
裴燃没理,扫码付了款,又囫囵将信息看完,待来电响过两三遍才肯接起来。
“失踪好玩吗?”岑西霖在那头语气不善。
“还可以。”裴燃在这边习以为常。
岑西霖憋着气,对她说“钟点工说前几天去给你打扫做饭,一开门满地的猫粮,厨房差点让水淹了。”
裴燃解释得颇有条理“我怕她有事没法准时去,智能喂食器失灵,猫会饿死。”
岑西霖叹了口气,一如既往忍住不同她计较,直切主题道“oui昨天联系我,你超过一周没有回他消息,他很焦虑。”
“抱歉。”裴燃一如既往快速承认错误,自己确实没考虑到这点,并非有意。
“他拜托我转告你——如果我能联系到你的话——谢天谢地我暂时还可以,你想要的效果有些难度,他正在尝试新的方案,希望你能再给他一些时间。”
“好的,请他放松点,我不着急。”
oui是位钢琴调音师,奥地利人,约莫四十,讲话愁容满面,做事一丝不苟,裴燃自成名以来就一直与他合作。最近为了配合这位钢琴家苛刻的收音要求,oui可谓煞费苦心,裴燃希望她的乐器发声洪亮、表现锐利、拥有更开放的音质,在演奏不同曲目时音色也可以随之变化,他来回奔波调整,为此已经掉了不少珍贵的头发。
相比起当事人的宽容,岑西霖反而更有紧迫感。
“裴燃,这张专辑对你而言非常重要,我们提前了整整半年做前置工作,你理应表现得更着急。我不问你现在在哪儿,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对吗?”
裴燃找位置坐下,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岑西霖显然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非常严肃地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好吧。”裴燃居然还笑了笑,令人更加恼火,“你希望我说些什么?发个誓之类?”
“下周二是跟袁医生见面的日子,你记得的。”一旦有什么希望她必须做到的事情,岑西霖就会用这样肯定的语气向她强调,“上午十点,我叫司机去接你。”
裴燃尽量表现出一副认真听训的态度,并不反驳,一如既往用“嗯”字回复了她。
“我就不该听你的,留你一个人在那儿。”兢兢业业的经纪人叹了口气,还想继续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