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中,她紧紧攥着手炉,犹豫着开口说道:“天下之大,寻人犹如大海捞针,子桑晏前辈若还在行医,我倒是愿意帮你在浮言药阁问一问。”
他浅浅摇了摇头,态度却极为坚定,说道:“你就当,今日不曾听过这个名字吧。”
深知一切尚未定论,是福是祸都不知道,在此情况,他不允许任何清白之人无辜介入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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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渐暗淡,重曦推开车窗微微仰头望月华似练,她突然想起了一桩旧事,刚要说话,便看他一语不发地侧靠于车内,双眸紧闭额间似有微汗,下意识地正欲探他脉象,谁知手刚一碰到他手腕便立刻被反手紧紧握住,吓得她惊呼出了声音。
“抱歉。”凌靖寒睁开眼后立刻松开了她,却还是见她手腕处微微泛红了一片,自责方才用力过猛了,“我,我习惯身侧无人,方才唐突了。”初秋时节,他偏头痛的旧疾时常复发,却没想到刚才在马车中会放松警惕,更没想到自己不消半刻便睡着了。
这段时间昼夜都在忙着设立分司,他已经有整整三天没有安眠了。
如今程国黎霁旻三州之地初定,查捕余党之事便尽数落到了庭鉴司身上,加之南川分司刚刚换血不久,运行尚未做到完全脱开朔安主司,如今重重事务叫他分身乏术。
“你脸色很不好。”重曦不用探脉也看出他微恙在身许久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又深知多说无益,思及方才在狱中的母子之情,她试探着劝道:“若你撑不住了,贺兰前辈又能依靠谁呢?”
“多谢。”凌靖寒微微点头,似乎是她的话有种莫名的力量,让他双眸中再次点燃了些许明亮。
“救人医心,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价值了。”重曦说这话时很平静,她将车窗打开望向外面浓雾深重的山林,与数年前的样子一般无二,出了竹苏群山经过宿城,路过严州南端的周温郡,再至文城梓山,一路经杞山而至黎州境内,这条路她就是闭上眼睛也不会走错,因为这曾是她回家的方向。
如今她终于能够来到这儿,云平城却再也回不去了。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却怎么也拦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咬着嘴唇努力压抑着心里的痛,说道:“那晚若你不曾救我,或许,或许我就不会亲眼见到这段亡国的历史了。”她轻轻拭去眼角泪水,平静地望向他,望他带着悲悯看自己,她苦笑道:“凌靖寒,你不该救我的。”
凌靖寒低眸不语,自他今日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此人好像失了魂魄一样,只有外面的躯壳完好无损,身体内却早已千疮百孔,她表面上越是释怀,内心就越痛苦。
她几度失语默默地擦拭着眼泪,衣袖无意间滑落半寸却被她及时挡住,可他还是瞥见了她手腕处那道深深的割痕,以致于顿时紧紧蹙起了眉头。
原来,她竟曾想自尽殉国。
她身为程国公主毫无疑问是忠诚的,只是她的忠诚就像一叶青枫落在波涛汹涌的海面,要么随之倾覆,要么迎风而起。无论沉落海底,还是终生漂浮,都注定了一世凄苦。
“抱歉,我失态了。”重曦微微扭过头去,逃避般地将车窗合上,连带着山雨也一同被阻隔在外,车驾里顿时陷入了安静。
“十多年前母亲被武司带走后,我也曾痛哭过一常”凌靖寒本就低沉的声音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丝沙哑,双眸愈发幽邃而叹:“世上的每个人都很苦,所有人都自顾不暇,若想好好活着,我们只能先自赎自救。”
语毕,他唤车夫停下,取了把伞便带她到曾经的山中旧地一览。
大雨滂沱,她自山上遥遥望着早已不复存在的云平皇城,短短数月,她的兄长、她的叔父葬身乱城,她的妹妹成为帝王的枕边丝雀;而她的万千子民,先是颠沛流离,后归新主却尽受冷眼欺凌,这到底是谁的罪过?
她浑身颤抖着,跪在地上终于痛哭了起来,双手紧紧攥着衣袖,扯着嗓子的撕心哭声夹杂着落雨在山中显得格外凄憾,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她被凉雨浇灌地透彻淋漓,直到她嗓子沙哑的几度失声,直到她脸颊失了血色尽剩惨白,她看着掌中雨水流逝,恍然间抬起头来,发觉唯有头顶上的一把油纸伞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