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随便怀疑朝臣，但他的想法并不重要，事实就摆在那儿，不会被任何人的念头左右。

他也并非不愿承担身为皇帝的责任，只是千头万绪缠绕成结，他不知该从哪里入手，麻烦事一件接一件，问题解决了一个还有下一个再等待，这样的日子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间了，而是正被无尽的黑影拖拽着朝深渊坠落。

摘掉皇帝的头衔，刘协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在经历了宫廷政变、董卓祸乱朝纲等一系列的灾难后，他还能保持着清醒和理智，如此心态已经远远胜过许多成年人了。

但他真的很累了，铁人也不能一直这样绷紧弦，他很需要放松，哪怕只是片刻的无忧无虑。

所以在被吕昭拉去热热闹闹过年的时候，小皇帝才会那么高兴。

刘协活到现在，遇到过许许多多对他好的人，其中不乏甘愿为他抛洒热血，献出生命的忠纯之士。

但这些“好”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是皇帝，没了这层buff加持，他们恐怕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只有吕昭不在乎他的身份，只想看他高兴点。

她也没有从他这儿求得高官厚禄的心思，她想要的会自己去取，而他给不起，也不能给。

除夕之后，小皇帝每天都期盼自己能再做一场梦。

被姐姐罩着太快乐了，不用烦恼粮食不够吃，不用发愁诸侯图谋不轨，不用面对王允、皇甫嵩等一干忠臣严厉中充满希冀的目光，可以无所顾忌地抛弃堆积如山的压力，整个人轻盈得可以飞起来，完完全全地做自己。

至于他姐姐是仙子还是妖邪，他其实无所谓，如今这世道，有些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今晚睡觉前小皇帝照例许愿，他没指望能成真，只是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

然后眼睛一闭一睁……愿望成真了。

红华曼理、明眸善睐的仙女站在他面前朝他招手，笑容亲切，“醒了吗？”

“醒……还是梦？”小皇帝茫然地眨眼睛。

“在梦中醒了！”吕昭曲起手指弹了小皇帝一个脑瓜崩，“走走走，带你去玩。”

熟悉的脑瓜崩令小皇帝渐渐回神，他一把抓住吕昭身后飘浮的披帛，语无伦次

地说：“姐姐姐仙仙仙……”

“见到我这么激动啊？”吕昭笑问。

小皇帝认真点了点头，“嗯！”

吕昭忽然就说不出开玩笑的话了，她叹了口气，摸摸小皇帝的脑袋，带着他登上仙舟。

光线骤然暗淡，悠长的鸣叫响彻碧霄，云海中跃出一条巨大的鱼，阴影遮天蔽日，极目远眺也难以望到尽头。

“啊！”小皇帝扑在船舷上，手臂着指向天空，声音激动，“好大的鱼！”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吕昭慢悠悠地念道。

大鱼跃过头顶，钻入云海，驮起仙舟。一对毛茸茸的大翅膀从舟下舒展开来，上下拍动，卷起猎猎狂风。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小皇帝怔怔地凝望着远方，喃喃道。

“你已经读过《庄子》了吗？”吕昭有点惊讶地问。

“文和先生当故事讲给我听的。”小皇帝回答。

老贾你还干过给小孩讲故事的事呢？这么温情脉脉？吕昭挑了挑眉，感觉她印象里贾诩的固有形象正在一点点崩塌，随之重建的是个有点疲惫的社畜……实在是太怪了！

小皇帝连《庄子》都涉猎了，已经远远将诸葛学堂的教学进度甩在了身后，把他塞进去念书恐怕不合适，这就好比让初生中回头念小学一样，大部分初中生都不会乐意吧？

吕昭的纠结表现得有些明显，小皇帝看出来了，他默默咬住嘴唇，小心地伸手牵住吕昭衣袖的一角，轻轻拽了拽，“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循着牵引的轻柔力度，吕昭低下头与小皇帝对视一眼。尽管知道他是在故意示弱，但她还是被那双小鹿般水汪汪的眼睛萌到了。

真可爱啊，这得是经历了多少代美女坚持不懈的努力，才把老刘家的基因在颜值方面改善得如此优秀！

他都主动卖萌了，我不给点回应说不过去。吕昭迅速说服了自己，抬手戳了一下小皇帝软乎乎的脸蛋，然后十分自然地将手收回来背在身后，“不是，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本来觉得你会喜欢，但现在不确定了。”

“是哪里？”小皇帝问。

“我办了个学堂，教普通百姓们家的小孩们识字念书，”吕昭简单跟小皇帝解释，“他们大部分人的教育水平约等于没受过教育，所以得从头学起。”

小皇帝的眼睛亮了，“我喜欢！我要去！”

小皇帝寄给吕昭的每封信内容都特别长，大到朝臣小到宫女黄门，什么都吐槽，一看就是憋得够呛，平时也没个能说话的知心人。吕昭被动从信中窥探过不少八卦逸闻，隔壁为了写书四处搜罗名人趣事的王粲要是知道，肯定会被馋哭的。

现代的小孩可以在幼儿园交朋友，古代的平民小孩可以跟左邻右舍的同龄人交朋友，出身士族的孩子也有同宗的兄弟姐妹，以及家族的世交。

只有小皇帝，他哪边都沾不上，唯一的兄弟已经被董卓毒死了，剩下姐姐相依为命，但姐弟俩年纪相差比较大，实在玩不到一起去。

孤独的日子过久了，再加上难以喘｜息的重担压制，人很容易自闭。古代人对心理方面的疾病完全没概念，自然也就谈不上治疗方案，还是直接从源头掐断吧。

诸葛学堂的小孩们并不知道小皇帝的身份，只要小皇帝也愿意，他们就有成为玩伴的可能性。而且对一个久居深宫之中，只能依靠小黄门和朝臣与外界沟通皇帝而言，拓宽信息渠道，多了解普通人过着怎样的生活，能有效避免视听被蒙蔽，是件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喜欢就好，”吕昭笑道，“但有一点，臣要提前说明。”

吕昭单膝跪地，略微仰头

，与小皇帝平视，她的神情变得非常认真，称呼也更换了：“他们并不知道您的真实身份，不会敬畏您，只会把您看作普通的同龄人。你们可能会因为某些观点起争执，吵架、甚至打架……当然打架是不对的，我会及时制止这种行为。”

“您能接受这些吗？”

“再怎么不尊重，也不会比董卓更放肆了吧？”小皇帝郑重道，“当然可以。”

吕昭和小皇帝回到“仙宫”的时候，诸葛亮已经教孩子们认识了二十个字，正监督他们一遍遍誊写，加深记忆。

有些小孩学得很认真，有些小孩很快感到了无聊，开始东张西望，探头探脑。

诸葛亮手持藤条，离开讲台，在人群中游走，时不时维持一下课堂纪律。被吕昭用云雾捏出来的小仙女们也在帮忙。

比起学习，玩耍更具诱惑力，年纪小的孩子很难长时间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枯燥的事上，而且他们中的有些人是真的不明白，这不光是一场奇遇，还有可能是唯一一个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吕昭无法照顾到所有人，她只能尽量引导孩子们向学，在确保所有人都能识字的前提下，重点培养主动学习成绩优秀的苗子。

感知到吕昭回来了，诸葛亮悄悄松了口气，他先保持着小先生的威严，缓慢踱步离开学堂，出门后再瞬间恢复活泼的本性，朝着殿外撒腿狂奔。

“女郎！您可算回来了！”诸葛亮与吕昭和小皇帝迎面相逢，“咦，是你。”

“二郎！”小皇帝的眼中升起斗志，“又见面了，上次分别后我一直在苦练投壶技艺，这回绝对不会再输给你了！”

诸葛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