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吕昭起身动手时,路过拂袖,特意留在那儿的。
枝干靠下的位置束着一段嫩绿色纤薄轻透的绸带,带子打成饱满的蝶翅形状,尾端一边系着枚金黄的铃铛,一边系着半块小巧精致的玉牌。
玉牌是吕昭的兵符,可以调动并州军。
自从梅枝出现在那儿,荀彧便一直能闻到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暗香,清冷而幽寂,令人想起冬日夜色下安静坠落的雪花。
不管四周倒下多少具尸体,甚至身旁垂坠的轻纱帷幔上都溅满了鲜血,目光所及之处皆浸染着浓烈的红,荀彧始终嗅不出一星半点令人作呕的甜腥。
这枝梅花看似温柔,实则无比霸道,散发的香气绕着他不动声色地合拢,形成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且柔韧不可摧毁的屏障,隔绝了一切可能会令他感到不快的气息。
一如吕昭其人。
荀彧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轻缓地将梅枝揽入怀中。
香气蓦地靠近了。枝桠最顶端的一朵幼嫩花苞轻轻擦过的他脸颊,绸带贴着他的手腕坠落,发出清澈的“叮咚”声,随即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捞起,连带着玉牌一同滑入纹络清晰的掌心。
任凭不远处的战局有多激烈,荀彧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偶尔还能啜饮一点盛放在玉杯中的、据说是传自西域的葡萄酒,味道甘甜而不醉人,是难得一见的佳酿。
开始是吕昭护着他,后来马氏族长丢下的那支“奇兵”终于从侧门绕了过来,又是貂蝉将他挡在了身后。
换成其他人,可能会难以接受被妇人保护,又或者觉得妇人舞刀弄枪,着实不成体统。但荀彧持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既然有这个能力,就可以去承担相应的责任,过分拘泥于性别,反倒落了下乘。
荀彧不擅长近身搏斗,箭术倒是可圈可点,毕竟属于君子六艺中的一项,他从小勤奋练习到大,未曾有过半分松懈。但吕昭和貂蝉应对得游刃有余,在场所有人捆在一起都不是她们的对手,根本不需要额外的支援。
比起一些无关紧要的面子问题,荀彧在思考一件更为重要的事——他该怎么为吕昭善后。
吕昭并非残忍暴虐之辈,诛杀豪族不是她的目的,而是她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
她从一开始就给出了选择的余地,假如豪族们能像湖阳县长那般识趣,配合她清查人口与田产,甚至都不必把所有兼并的土地吐出来,只需老老实实补上该交的税,她也不会对他们下死手。
可惜豪族们将田产看作命根子,把吕昭的好意当成虚伪的惺惺作态。
苍天可见,吕昭已经够手下留情了,作为一出生就占尽好处的封建贵族,即使无法超脱时代局限性,也应修身养性,克己复礼,慈和柔爱,而不是肆意妄为,欺压百姓,否则有一个算一个,都该被直接吊在路灯上。
荀彧从未认为吕昭做错了,反倒很欣赏她的杀伐果决。此刻吕布不在南阳,豪族图谋不轨,若不能将其一举镇压,一旦起了动乱,必定后患无穷。
吕昭负责行动,荀彧就负责把控尺度。
他是优秀的谋士,是洞若观火的战略规划师,更是能总览全局的政治家。
他很清楚事情该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恰到好处,也知晓该如何操作才能最大限度化解因屠戮而产生的矛盾,令豪族畏惧服软,不至于被刺激得生出更加激烈的反抗之心。
现在吕昭已经行动完毕,接下来就是荀彧的工作了。
一只棕色的鸽子飞入敞开的窗户,落在荀彧面前的桌案上,乖巧地望着他咕咕咕。
荀彧回过神,解下密信,展开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在心中将密文默默翻译。
信是蔡琰送来的,她说司隶校尉黄琬年纪大了,辞官回乡,路过宛城,前来拜访蔡邕,双方相谈甚欢。黄琬的妻弟来敏聪慧机敏,她父亲甚是喜欢,干脆将其收为弟子,留在身边。
来敏“恰好”出身新野来氏,他的妻子是新野邓氏的女郎,妻子的弟弟娶了新野阴家的女儿,儿子拜了章陵谢氏一族中以研究《左氏春秋》而闻名的谢该为师……
关系网就是这样一点点铺开的。
这张网络看似牢不可破,倘若有谁想背叛自身的阶级,做出一些损害士族共同利益的事,那人多半会被群起而攻之。
但如果只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另一部分人却能因此获得丰厚的好处……情况就会变相当有趣。
虞、曹、马三家作为反叛的贼首,被吕昭毫不客气地处理掉了。
少了很多人后,曾经被他们占据的资源一下子成了无主的。
这些多出来的、亟待分配的资源宛如一块块散发着诱人气息的甜美蛋糕,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吕昭端走了几块,剩下的留给荀彧自行处置。
荀彧一块没要,将其全部摆在了谈判桌上,当成筹码推出去。
缓缓吁出一口气,荀彧终于站起身,离开座位,去为这场鸿门宴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君侯,”隔着帷幔,他拱手一拜,“彧先行一步。”
“注意安全,”吕昭关切地叮嘱道,“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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