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老头拉长了音调,结合他上扬的嘴角和不怀好意的笑容,看上去更欠揍了,“又想救人又想人家活得久,世界上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不管你救不救,他都只能活那么久,去晚了人财两空,你还是好好操心一下自己能不能负担得起医疗费用吧。”
这句话落下之后,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雨水哗哗落下的声音。
雨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
“为什么我要跟那些平民一起死?”
一个衣着精致,带着金饰的贵族模样少年小声抱怨道“即便我的陵寝还没有修好,我也不应该跟平民一样在家里迎来死亡,更何况我的陪葬品都还没有准备好。”
“大祭司为什么不允许我去祖父他们的陵寝里等待死亡?祂也没有把我们选为在工程中就去往神灵身边的幸运儿,作为贵族,有着伟大死神血脉的后裔,我们应该比平民更早或更晚地迎来死亡,至少不能是在同一时刻啊,不然我们还和平民有什么区别?”
“父母亲可以去陵寝,他们是中序列非凡者,我只能在家里,把家当做陵寝……”
但抱怨归抱怨,他还是不得不接受“死亡时众生平等”的内在含义,乖乖地告别了前往自家陵寝的父母,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在仆人和死灵生物们的帮助下,摘掉身上所有的金银首饰放在一边,将属于重要之人的骸骨和信物放在周围,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床铺上躺下,闭上眼睛,准备就这么一睡不醒。
让这位贵族少爷安睡之后,活人仆人们也接二连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庄园宅邸很快便安静下来,只剩下庄园里饲养的猫猫狗狗还在花园里穿梭,寻找人的身影。
街道上也没有了行人,即便是流浪汉也基本都找了一个可以安睡的地方。即便在他们的文化中死亡本身就不算可怕,但生者依然对死亡有着本能的畏惧,想要用睡眠来逃避迎来死亡的那个瞬间。
也有人正在逃跑,不顾一切地逃跑,奔向城市之外,逃往远方。
他们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意死去,却也找不到活着的方法。
而死神教会的成员们正准备站好最后一班岗,绝大多数人都醒着,甚至还站在高处,渴望见证神灵降临、冥河从灵界流淌而出的瞬间。
德高望重的大祭司回到了自己倒立的陵寝底部,将“安魂”和“美梦”散播出去,让所有想要用睡眠来逃避死亡的人都能安静地坠入没有梦的黑沉安眠,而不是在紧张和辗转反侧中难以入睡。这位存活数千年的老者见证了拜朗帝国最为昌盛的时刻,也目睹了被践踏得支离破碎的国家重新拥有合法地位。而最终,这二百多年的挣扎都随着神灵的消失而化作梦幻泡影,等待在前方的只剩下一条路。
“结束了啊。”
此刻,祂苍老的脸上带着释然的轻松微笑,静静地等待着寂静的瞬间的到来。
天黑了。
……
天黑了。
安德森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天空,久久没能移开视线。
黑色像是滴落在清水中的黑墨一样,从安德森的面前快速晕染向天边,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了深邃的漆黑。他目睹了全世界在同一时刻跳过黄昏和傍晚迎来天黑的瞬间,也目睹了紧随其后的星光。天上没有月亮,可能是还没到月亮出来的时候,也可能是月亮也被漆黑如墨的天幕遮盖,夜空中闪烁着无数的繁星,绝大部分是银白,小部分是其他颜色,像是一只只正在注视大地的眼睛。
而那漆黑的天空中隐约还能见到另一个世界的轮廓,那由无数人的骨骸拼凑出的大船深深地映在了安德森的脑海里。
他隐约看到有一个比夜幕更深的身影站在船上,但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对方,只看到无穷无尽的死灵生物像是夏日的蚊虫一样铺天盖地地环绕在大船和那个身影的身边——尽管他知道不能用“蚊虫”来形容这些每一个都比自己强的生物,但那密度也只能让他想到这个词。
直到被憋得大喘了一口气,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直都没有呼吸。
安德森大口大口地呼吸,浑身发抖,双腿脱力地跌坐到了地上。他再也不敢抬头看向天空了,恢复了理智之后,他陡然感受到了无边的恐惧。即便是在生死的边缘讨生活的海上探险家,这宛如神话世界降临的一幕在刹那之间就摧毁了他的全部胆量和意志,摧毁了他逃生的想法。
他忽然能接受死亡了。
不,或者也不是能够接受,而是他终于意识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根本不可能跑掉。安德森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的金发抓得像鸟窝一样杂乱,他发出大笑声,笑得喘不上起来。
“哈哈哈!”
“哈哈!我居然,我居然——”
“我居然觉得,我能逃掉……”
安德森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彻底失去了抬头的勇气,但是只看着脚下的泥土等死又不是自己的风格。他垂死挣扎地再一次试图使用“罗塞尔托梦术”,一点都不意外地发现依然没有信号。——也不算没有联络成功,应该是连自己的信息都没有发送出去,因为他在布置仪式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灵性受到强烈的压制——安德森能明白,他离神话降临的地方太近了,到了这个位置,别想活了。
“逃不掉了,根本逃不掉了啊!”
他抓下了自己的一把头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狰狞和凶狠,可这样的疼痛也不能转移他的注意,没有平复他心中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和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的恐惧。
作为一个有名的冒险家,海上猎人,安德森可以接受自己在探险中遭遇危险死亡,但是很难接受毫无反抗地等死,哪怕前者更痛苦折磨一些,心理上也很难以接受后者。
他的情绪躁动起来,无能为力的恐惧最后化作了无处发泄的躁动和愤怒。
侵入骨髓的寒冷中,安德森的双手剧烈颤抖着,牙齿也打着颤,他双手握拳抵住额头,顾不上再去想哪位神灵对应哪个祈祷手势,因为祈祷也无法化解他的恐惧。
“伟大的,奥秘之神……”
“您是,数与本质的化身……”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
他念诵了自己认识的所有神灵的尊名,但都没有得到和心灵上的拯救,安德森自己都觉得好笑,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是将希望寄托于信仰,甚至还渴望自己这限时的祈祷能够得到拯救——无论是邪神还是任何存在都好,只要能让他活下去,他都愿意接受。
在这一刻,他居然有点庆幸艾德雯娜没来。
因为来了也只是和他一起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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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门开了。
夜幕像水一样倾泻在大地上,那庞大无比的船只在黑暗中露出了衣角,船头雕刻的神灵有着羽蛇的特征,它缠绕在巨轮的撞角上,像是雕塑,又像是缠绕着整条船的完整的骨骸。
悠远的吟唱声缓慢地伴随着夜色回荡在这片大地上,像是不知名的安魂曲,安静地在此刻唱响。
天空漆黑一片,星光无法照亮大地。
不知何时,那空空荡荡的河道上,居然出现了流淌的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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