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领一千真夷甲兵冲过浮桥,用长斧劈中刘招孙左臂的牛录额真,此刻正躺在河滩上,微微抖动身子。
刘招孙拔出匕首,给他脖颈补上一刀。
杀死牛录额真后,他疲惫到了极点,坐下休息。
一千五百多残兵,歪歪斜斜靠在河岸上,周围地上黑压压一片后金兵尸体。
李昱辰倒在刘招孙身边,盯着暗夜星空,喃喃道:
“大人,鞑子过河没?”
“没。”
刘招孙记不清他问过多少遍,这次鞑子真的不会过来了。
刚才一番激战,李昱辰腿上伤口崩裂,又流了很多血。
这位辽镇夜不收出身的骑兵营军官,早已不能骑马,甚至走不了路,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刘招孙看惯生死,这一刻,他感到一种难得的解脱。
为别人,也为自己。
死去的人会升天,离开这片灾难深重积重难返的土地。
活着的人呢?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穿越后经历的第几场血战。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生离死别。
李昱辰的呼吸变得微弱,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
刘招孙吃力的用右手取下左侧的椰瓢,使劲摇了摇,还有水。
缓缓伸到李昱辰嘴边,十九岁的辽镇夜不收喝了一小口,水又都从嘴角溢了出来。
刘招孙手指颤抖,发现李昱辰无神的望向南岸后金大营。
“鞑子不会过来了,骑兵营把他们打怕了,杀了几千个甲兵,河边尸体都堆成山了,你们都是好汉·····”
刘招孙望向暗夜中的浮桥,正蓝旗的尸体在北岸桥边堆成小山,对岸的不时传来弓弦振响,几匹受伤的战马在河边悲鸣。
刘招孙还在对李昱辰说话,发现他头已歪在了一边。
刘招孙愣了一下,手放在他鼻孔前,早就没了呼吸。
伸手合上死者双眼。
周围还能动的骑兵都朝这边走来,伏在李昱辰身上,大声呼喊着营官的名字。
拂晓的辽东平原充满生机,荒野上遍布秋虫的鸣叫。几点繁星挂在天际。
援军还是没有到来。
不论是林丹汗还是战兵营。
或许,战兵被回援的后金兵包围,再也赶不到浑河。
他眼圈微红。
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暗。
他想照亮这片黑夜,最后发现,自己只是那划过夜空的一点,就像昨夜那场焰火。
只是,金虞姬在哪里?
浑河河水静静流淌,静默无言。
脚下是破碎的铠甲和断裂的兵器。
白杆兵和巴牙剌尸体遍布整个河岸。
战场上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味道。
刘招孙对战场的气息早已经习惯,刚穿越来时,闻到就是这种味道。
不知坐了多久,他感到一阵饥饿,才想起从昨日正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大声喊道:
“金虞姬,给·····”
金虞姬不在了。
这个照料他饮食起居,陪他征战四方,不止一次给他挡箭的异族少女。临死之前,都还想着保护自己。
现在,他连她一块骨头都找不到了。
他一直把她看成亲人,却从没真正珍惜过这个女人。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
他为何还要活着?
对岸传来蒙古人惨叫声,林丹汗的三千骑兵还被正蓝旗甲兵围攻,包围圈被一点点缩校
蒙古人很快便将覆灭,接下来就是刘招孙他们。
他一点也不同情这些贪图财货的墙头草。
如果不是蒙古人刚才冒进,骑兵营和白杆兵也不会伤亡如此惨重。
至少,他们还能守住北岸,全身而退。
他没料到,还有这么多后金兵在沈阳等着自己。
自己的瞒天过海,究竟没能瞒过野猪皮。
难道,这就是无法言说的宿命?
不!
如果说这是宿命,
那么,义父,金虞姬……所有人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天道就是镇魂瓶镇住千万英灵!
如果天道就是建奴用三百年文字狱用愚民权术让华夏不得超生!
那,他就要破了这天道!
或许,我也终将如浑河野草,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然而,
虽千万人,吾往矣!
蹈死不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才是穿越者的宿命!
东方既白,刘招孙缓缓站起身。
北岸,只剩下最后一千五百多人。
刘招孙忍着疼痛,翻身上马,手上多了把雁翎刀,那是李昱辰留给自己的念想。
“能战者,渡河,随我去救浙兵1
刘招孙蓬头垢面,全身都是血迹,他嗓子嘶哑却在竭力呼号,如辽东平原上的一颗野草。
他拎着雁翎刀,策马走上浮桥。
正蓝旗、两黄旗的巴牙剌磨刀霍霍,弓手们将重弓拉满,上千双眼睛盯在刘招孙身上。
长坂坡前救赵云,喝退曹操百万军!
秦建勋抹了把脸上血污,大吼一声,跟着第二个走了上去。
八百多名白杆兵举起藤牌跟在秦建勋身后。
开原骑兵营最后五百名骑手,拍马跟在刘总兵身后。
刘招孙踏上浮桥。
嗖嗖两支重箭擦着脸颊飞过,伤痕累累的脸上,又增添一道血淋淋口子。
刘招孙举起弓,用负伤的左手挣扎着将弓握祝
右手从箭插里取了支箭,搭在弦上,拉了一下,没有拉开。
一群巴牙剌在对岸哈哈大笑,几个弓手又要张弓射箭,被巴牙剌拦下。
今日,他们要好好消遣这个杀害八旗无数勇士的尼堪将领,让他生不如死。
两只重箭落在战马蹄前,马儿受惊,扬起前蹄,刘招孙摔落马下,脸上身上都是尘土血迹。
两名亲兵上前要将他扶起,刘招孙挥了挥手,用力拄着雁翎刀,艰难的爬起来,抬头望向对岸。
南岸一片哄笑,一名汉臣推开前面的后金兵,走上浮桥,他面目愤怒,张弓取箭就朝这边瞄准。
忽然。
北岸远处山谷隐隐传来蹄声。
所有人都望向北方,刘招孙策马回头,也朝北边望去。
等看清楚来人,他刚刚燃起希望的眼眸又立即灰暗下去。
“刘招孙!你这狗贼!你害死大金这么多人!你的末日到了!你那点阴谋诡计瞒不了大汗!看看你身后!镶蓝旗主子们回沈阳了!不用本官射你,主子们也会杀了你!哈哈哈哈!你杀了我兄长,我要把你绑在马上,从沈阳拖到赫图阿拉,把你拖成碎片!把你骨灰装进瓶子里,收进镇魂瓶!让你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刘招孙望着南岸咒骂不停的佟养性,眼中充满轻蔑,忽然怒目而视,劈掌朝佟养性做了个杀头的姿势。
然后,他策马转身,朝北方奔去。
两里之外,两个背插三角小旗镶蓝旗哨马滚滚而来,身后一片烟尘,隐隐跟着无数精骑。
刘招孙仰天大笑:
“阴魂不散,镶蓝旗终于追来了1
他笑了两声,忽然大吼道:
“既然一切是从浑河开始!那就让他在浑河结束吧1
浑江流入辽河平原,被称为浑河。
刘招孙的故事,从浑河开始,或许,也将在浑河结束。
“杀1
他拔出雁翎刀,拍打马腹,望北奔去。
身后五百精骑大声叱咤,拍马疾驰,举起残破兵刃,朝向对面镶蓝旗毅然杀了过去。
秦建勋望着骑兵营绝尘而去的背影,知道刘总兵不愿落入建奴手中,一心求死。
白杆兵伤亡殆尽,秦家一门忠烈,父亲大伯都在辽东战死,自己也无颜在这世上苟活。
“儿郎们,随刘总兵,杀鞑子1
旭日东升,起伏的丘陵恢复了颜色,周围旷野显出战争狰狞面目。
地上倒伏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死相各异。
一只乌鸦俯冲而下,左右张望,将后金兵眼珠抠出来,一口吞下。
荒野上落满黑压压的大鸟,吞噬人肉后的乌鸦,眼睛变成血红色,胆子变得很大,战马从身边经过,才会挪一下身子。
刘招孙马力尚佳,很快便跑到最前面。
他策马经过昨夜攻下的炮兵阵地,挥刀劈死了一只乌鸦。
马匹沿着起伏的丘陵颠簸,往前走了一里多路,地上都是尸体。
距离镶蓝旗哨骑只有两百步时,他艰难的抬起左手,压了压帽檐。
双方进入百步距离,对面两个哨骑神色紧张,看样子准备一刀砍死对面这个马兵。
他将雁翎刀扬起,斜斜指向前方,脑海中浮现出镶蓝旗骑兵万马奔腾的画面。
以及,济尔哈朗嘴角上的狰狞。
一时之间,愤怒与悲怆笼罩心头。
想起很多人和很多事。
开原那个温馨的小家,和自己有名无实的十四岁诰命夫人,是不是正带着胖丫鬟在街头给流民施粥。
自己欠乔大嘴的钱,什么时候能还?
在城北等自己凯旋的康应乾。
当然,还有她····
转过一片小土坡,双方马匹进入五十步距离。
忽然!
前方三十步外荒草丛中,缓缓转出个清瘦背影。
刘招孙涣散的眼神立即汇聚。
那身影缓缓转过来,警惕的望向这边,见到刘招孙身上的鸳鸯战袄,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
及至望到刘招孙头盔下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她眼中先是惊喜,又是担忧。
是她。
刘招孙全身颤抖,身子不由向前伸去。
金虞姬望着刘招孙策马走向自己,灵动的眼眸里都是澄澈星星。
她拄着跟被折断的长枪,身上铠甲已经破碎,脸上还有几道伤口,腿上也有伤。
她步履蹒跚走来。
像学步的婴童,努力想更快些。
“我····”
还没喊出声,视野中出现两个飞奔而来的后金哨骑。
他猛地夹下马腹,坐骑长啸一声,加速朝前奔去。
两个镶蓝旗哨骑,发现有明军出没,对着前面奔跑鸳鸯战袄背影,下意识抡起铁骨朵和飞斧。
刘招孙不顾自己坠马,猛地松开缰绳,用手比划着,对二十多步外的金虞姬大喊:
“低头1
清瘦的金虞姬身子一缩,锋利的斧刃贴着她的发髻飞了过去,将一颗小树拦腰斩断。
后面一把铁骨朵呼啸而至,擦着她的左肩飞过,重重砸在刘招孙身前。
金虞姬像只断线风筝,身子轻飘飘飞了出去。
刘招孙目眦尽裂,忍住钻心剧痛,举起被狼牙棒砸中的左手,猛地抽出那把插在钲带上的燧发短铳。
他怒吼一声,策马加速,不顾朝他劈来的重刀,对着那个交错而过的模糊身影,扣动扳机。
轰!
呼啸而至的重刀划破刘招孙锁子甲,全力一击下,刘招孙身子脱离马鞍,腾空而起。
彻骨的痛。
幸得重逢,却是别离。
辽东未平,他也将死去。
身体砸在灌木丛中,身上扎满荆棘尖刺。刚才被重刀一击,他感觉全身受伤,受伤的左臂疼得快要断掉。
为何我的路,遍布荆棘?
“官人····”
耳边传来金虞姬微弱的呼救声,刘招孙挣扎着爬起来,扶着一株小树,抬头望向四周。
灌木丛几步外,躺着被铁骨朵砸伤的金虞姬。
十步之外,被火铳击中的哨骑受伤未死,恐惧的望向自己。
刘招孙像头发疯猛兽,低吼着,使出全身气力走到后金兵面前,举起雁翎刀,猛地斩下去。
前方传来马匹嘶鸣,两百步外,那个交错而过的后金哨骑怒视刘招孙,也缓缓拔出腰刀。
刘招孙护在金虞姬身前,晃晃悠悠握住雁翎刀,崩开的伤口血流如注,锁子甲被血浸透。
他昂起头,做最后搏斗。
哨马望向刘招孙身后,忽然收起重刀,头也不回朝沈阳方向逃去。
见哨骑走远,刘招孙瘫软在地,爬到金虞姬身前,问她伤到了哪里。
金虞姬望着刘招孙,吃力的伸出手,小心翼翼触碰他脸上一道道伤口。
最后,两人相识一笑,搀扶着站起。
隆隆蹄声越来越近,死对头镶蓝旗很快就要来了。
两人身受重伤,已无处逃离。
他们坐一颗大松树下,刘招孙默默看着金虞姬,享受这最后的甜蜜。
“官人,昨日你临行前,想给奴家说什么来着,说了一半就……”
金色晨曦,万籁俱寂。
金虞姬口吐鲜血,声音已是低沉。
“我说啊,前路荆棘,不可言弃,今生和你永不分离。”
刘招孙望向奔腾而来的敌军马匹,喃喃自语。
他说给金虞姬,也说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