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暑夏,气温燥热,山间昼夜寒凉,但这会儿溪水被太阳晒了一天,触手生温。</p>
左右也无人,谢绾摸了摸水温,确定自己这副虚溃的身体能承受住后,便将长发散开,将衣袖和裤脚都收敛起来,用溪水清洗身上的脏污。</p>
涂在面上的黄泥与药物,都被洗掉。</p>
露出了她被时光打磨的、清丽圆秀的容颜。</p>
三千墨发浸入水中,湿润的触觉和清新的空气让她疲惫的身体稍得缓解。</p>
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p>
此地距离荆州城不远,再有七八日便能到达,数年未见,也不知她唯一的朋友,如今成了何种风姿。</p>
护国长公主啊……</p>
谢绾眸光幽深,凝视着远处的山峦,不知不觉陷入回忆之中。</p>
又有谁能想到呢?</p>
当年那场品蟹宴,本以为是友谊的开始,本以为将有一场繁盛又畅快的京华旖梦在等着她们四人。</p>
最后,却成了她们往后余生,都难以追觅的团圆。</p>
沁儿南下,同李千叶一起建立周朝,成了周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七年执政,纵横朝野,如今的她,只怕已练成了杀伐果断、人人敬畏的铁血手段。</p>
香衾投靠漠北,携子上位,虽然民间风评不好,说她是如蛇蝎一般的毒妇、败尽天良,无恶不作。</p>
可谢绾总能想起她一身黄裙,笑靥如花地站在西山脚下,手中帕子轻扬,为她们的纵马比赛做裁判的模样……</p>
还有斐玉珩。</p>
纵马吹箫的风流少年,如今双手已废,那横在腰间的长箫,也成了摆设吧……</p>
离开京城时,沁儿那般欢欣地告诉她,说她和玉珩要成婚了。</p>
昏迷之前,她也听山下的村民讲,周朝长公主欲要与斐驸马成婚。</p>
可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两人竟还未成婚?</p>
百般念头在脑海中滑过,谢绾坐在水边,一边绞发,一边做漫无目的地想,忽然——</p>
身后传来清晰而深刻的脚步声。</p>
应是男子的脚步,踩着枯树叶而来,跟这自然风景格格不入的人类的痕迹。</p>
谢绾瞳孔骤然紧缩,后背汗毛直立,匆忙地将长发挽起,手摸向一旁嶙峋的怪石,见势不妙,准备主动出击。</p>
可她还未转身,来人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如从画中飘出来一般,钻入她的耳迹……</p>
“绾儿?”</p>
谢绾懵了。</p>
如遭雷劈。</p>
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到了一身蓝衫的男子。</p>
仍如当年初见时,身姿如玉、蘅芜生姿。</p>
唇边吟着浅笑,好似装载了这山间所有疏淡的风,风来风走,他仍在原地。</p>
斐玉珩。</p>
他怎么会在这儿!</p>
斐玉珩比谢绾更惊讶,更恍惚,更觉得如坠梦中。</p>
他借寻找神兽之名,寻到水边,本来只是托词,想自己多清净一会儿罢了,谁曾想,会看到那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中之人……</p>
那个背影,他绝不会认错。</p>
等对上谢绾错愕又惊讶的眼神时,他心中的猜测,完全变成了笃定。</p>
几步冲过去,失态又失礼地抓着谢绾的肩膀,眸光中的灼热似簇起的火星,骤然闪了一下,却又被他压下。</p>
“你怎么会在这儿?”</p>
“怎瘦了这么多?”</p>
“这些年还好吗?”</p>
他见谢绾露出吃痛的表情,急忙松开她的肩膀,可这一松不要紧,被他看到了她身上那斑驳的伤口、淤痕……</p>
斐玉珩面色巨变,“谁伤的你!”</p>
除了李承赫之外,谢绾所有的故人,都以为她逃离京城、去南方过自己肆意潇洒的日子了。</p>
不知道她的生子之殇,更不知她在鬼门关前,走了多少遭……</p>
谢绾不在意地笑了笑,扯了扯衣领,将衣衫上的伤口挡住。</p>
“斐公子,非礼勿视,可不要再聊这个了。”</p>
斐玉珩脸颊一红,急忙别开脸,“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p>
谢绾自然知道。</p>
玉珩公子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如怀。</p>
从不曾有任何瑕晦心思的。</p>
心思不澄的……是她罢了。</p>
那些过往、那些经历过的一切,她不愿让他知道。</p>
斐玉珩转身时,谢绾抬手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p>
那里,久未生起波澜的地方,竟然有了酸涩和欣喜的情绪,虽然这种感觉很淡、很淡,却让她有种自己还活着的感觉。</p>
等斐玉珩面上的飞霞褪去,谢绾才开口搭话,“一个月之后便是你和沁儿的大婚了,我此番出山,是为了瞻仰你们的大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