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忆没有迟疑，干脆地道：“一个月前，太后派人向臣递了信。”</p>
“荒唐！”一声叩击响彻大殿，永徽帝闻言大怒，拍案而起。“你们祖孙俩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此等事情，竟然能瞒朕一个月之久。若是夏桓没有闹出当街抓人这一出，朕是不是会一直被你们联手蒙在鼓里？”</p>
“臣不敢。”苏陌忆声音冷沉，对着永徽帝一拜。</p>
“如今前朝局势微妙，梁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臣斗胆猜测，太后不将此事告知皇上，是不愿分去皇上太多心神……”</p>
“呵……”永徽帝轻哂一声，打断了苏陌忆，“爱卿口口声声朝堂局势，可依朕所知，那萧氏遗孤可是前些时日太后要为爱卿做主，封为世子妃的女子。爱卿所作所为，当真没有夹杂半点私情？”</p>
“有。”苏陌忆直言，“臣与萧氏女早已互生情愫，定下终身，若臣说没有私情，那便是欺君。”</p>
永徽帝一愣，被他这个坦荡的态度弄得措手不及，故而一时不知如何问下去。</p>
苏陌忆却不等他再问，兀自一拜又道：“此事虽起于私情，却并不止于此。臣此番进宫，也不是要皇上赦免萧氏女，而是要替臣的母亲、替皇上身殒的皇长子之母，查明此案真相。”</p>
“真相？”永徽帝怒极反笑，“此案的真相早在十三年前就大白于世，有什么可再查的？”</p>
“有。”苏陌忆不卑不亢地辩道，“皇上可知，昨夜金吾卫抓人之前，对方是先派了刺客要杀人灭口的。若此事无可隐瞒，为何对方不告诉皇上，正大光明地要朝廷抓人？”</p>
永徽帝一愣，倒是被问住了。</p>
苏陌忆继续道：“因为他们知道，朝廷若是知晓了，会交由大理寺或刑部审理。他们做贼心虚，害怕萧氏女手上或有关键证据，担心事情败露，所以慌不择路、孤注一掷，先派刺客、再派金吾卫，目的就是要置萧氏女于死地，让她永无开口的可能。”此言一出，大殿上寂静无声。良久，永徽帝才问了一句：“你口说无凭，可有证据？”</p>
“没有。”苏陌忆如实相告，“但臣或有一个大胆推论，还请皇上恕臣妄言之罪。”</p>
永徽帝哂笑，冷冷地道：“该抢的人你抢了，该瞒的事你也瞒了，现在说什么妄言之罪，莫不是觉得朕真看不出你心里那点小伎俩？”</p>
苏陌忆一笑，倒是坦诚：“皇上英明。”</p>
“说吧！”永徽帝拂了拂滚金边暗纹的广袖，坐回了御案之后。</p>
“谢皇上。”苏陌忆起身道，“昨日臣让叶青将刺客的尸体逐一清理过，在里面发现了一个熟面孔。”</p>
“哦？”永徽帝蹙眉，“你认识？”</p>
苏陌忆摇头：“是萧氏女身边的人认识。她指认其中一名刺客是南衙禁军统领陈衍的人。”</p>
“陈衍？”永徽帝感到诧异，不禁前倾了身体，“他和萧家有什么关系？”</p>
“他如今和萧家是没有关系，可是十三年前，陈家与萧家却有。”</p>
永徽帝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什么，整个人猛然一惊，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p>
“你是说……”他不敢相信，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已经说到了这里，精明的帝王哪会不懂苏陌忆所指。</p>
只是事情太突然，他一时觉得脑中混乱，理不出头绪，于是他只能继续道：“且不说皇后一向纯良恭顺，有容人之量。就说皇后若是真的要为自己、为母家争宠，想除掉萧良娣，她大可在后宫动作，何必要……”</p>
“皇上难道忘了？”苏陌忆沉声提醒，“皇上当时对萧家有多么器重，对萧良娣有多么宠爱。且不说在后宫不一定能动手，就算成功致使萧良娣落胎，以其当时的受宠程度，要再次怀上皇嗣只是早晚。”“可……”</p>
永徽帝还想反驳，却听苏陌忆又道：“萧良娣去世这么多年，哪怕皇上已经信了她是谋害皇嗣的野心之人，却还是常常睹物思人、难以自制。若当年萧良娣忽然身陨，她只会变成皇上心头一颗更加难以抹灭的朱砂痣，如此一来，萧氏一门或将获得更盛的荣宠。”</p>
“所以……”苏陌忆停顿了一下，“陈氏与梁王联手，一举两得、各取所需，便不难理解了。”</p>
“梁王？”永徽帝大惊，“你是说，萧氏之案与梁王还有关系？”</p>
“正是。”苏陌忆点头，“臣最近仔细翻阅过当年的卷宗，也调查了当年涉案之人的情况，发现萧景岩是在接任了洪州刺史的调令后不久，犯了此案。如果没有此事，萧景岩便会是下一任洪州刺史。”</p>
“洪州……”永徽帝喃喃道，“又是洪州。”</p>
“是。”苏陌忆点头，“这就是此案的可疑之处，一切都太过凑巧。宋正行刚从洪州调到刑部，萧景岩就出了这样的事。之后李及营赴洪州上任，几年之后便出了‘假银’一案。如今我们掌握了证据，知道李及营、宋正行都是梁王的人。那么……”</p>
话已至此，一切已经明了。梁王与陈家，本就有姻亲关系，与陈家联手共谋，各取所需也不算意外。这样一来，便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皇后会铤而走险，对卫姝假冒一事姑息纵容，甚至暗中帮忙遮掩。</p>
“那皇后对于梁王谋反一事可是知道的？”永徽帝问，声音冷硬如冰。</p>
苏陌忆略一思忖，道：“臣猜测没有。皇后乃太子生母，皇上如今正值壮年，太子年幼。就算是要谋反篡位，也不该是现在。况且皇后知道有梁王这把刀时刻悬于头顶，若是没了皇上的庇护，她和太子也只能如水中浮萍。”</p>
永徽帝深吸一口气，沉默了片刻道：“皇后一事涉及太子，处理不好恐会动摇国本，你的推论可有证据？”</p>
“臣没有。”苏陌忆坦白，“一切仅是臣的推断。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皇后和梁王做事一向谨慎，相关证据和证人怕是已经被处理干净了。”</p>
“那……”永徽帝欲言又止，最后只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p>
“不过，目前皇上该忧心的还不是萧家一事。”苏陌忆道，“梁王乃此案根系所在，擒住梁王，心怀鬼胎之人自然坐不住，到时不怕抓不住马脚。”</p>
“可大理寺与金吾卫的事已经闹得满朝皆知……”</p>
“皇上不必担心。”苏陌忆笑道，“臣昨夜已向皇祖母去信，要她派人监视皇后，先稳住她。待到梁王的事情处理完，再让她知晓，措手不及之下，必定自乱阵脚。”</p>
空阔的大殿再次沉寂下来，灯芯哔剥微响，有微风浮动。永徽帝不再说话，而像是落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双眼失神地望向远处，半晌，幽幽叹出一口气来。</p>
“景澈……”永徽帝唤他，语气苍凉，“你今年二十一了吧？”</p>
苏陌忆一怔，点头应是。</p>
永徽帝笑了笑，柔和地道：“朕记得，十三年前，朕与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像这样跪在殿前，求过自己的父皇，想要留下心爱的女子。可是自始至终，朕都没有告诉过她，朕信她无辜。久而久之，也忘了要去计较。”</p>
苏陌忆闻言神色一暗，低头不语。</p>
永徽帝的声音平稳，独属于帝王的威严也掩饰不住其中的苍白与倦意。他停顿了一下，收回目光，淡淡地落在苏陌忆身上，轻笑道：“因为朕是太子，肩负着朝廷和天下。此案涉及前朝，涉及朕的亲姐、母后……朕没有办法为了一个女子，去与天下对抗。所以朕就想，先委屈她一些，待到朕登基为帝，便给她一个新的身份，到时候再加倍补偿……可是……”说到这里，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悲伤的神色，像是自责、像是惋惜、像是追悔莫及。</p>
“罢了……”良久，永徽帝挥挥手，没有再说下去，“梁王那边有动静了吗？”</p>
苏陌忆回答道：“之前章仁带我们去过的那个矿场已经被查封了，而且在私矿快要运出洪州的时候，官府也按照计划截下了一批。臣还派人向梁王递去了消息，让他在皇上查到谋反一事之前赶紧动作。”</p>
“嗯。”永徽帝点头，“那还是依计行事。”梁王府，内院。</p>
夜深人寂，月色森然，室内因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灯，有些昏暗。窗外高耸的竹影被投到室内，夜风摇撼，影子像一群小鬼在屋内蹿来蹿去。</p>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有人叩开了房门。</p>
梁王霍地从书案后抬起了头。</p>
“说吧。”梁王扫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家臣，心中有数。</p>
家臣哆哆嗦嗦地将信上的内容一一禀报。</p>
梁王蹙眉，叩击着桌面，寂暗的屋子里发出笃笃的响声，听起来让人心惊。</p>
“我们手上有多少可用人马？”</p>
“回禀王爷，大约十万。”家臣如实作答。</p>
又是良久的沉默，梁王倾身拨亮了桌上的烛火。火光跳跃下，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幽幽地吐着暗光。十万人马，与他所计划的还是差了一些。可是宋正行被捕，洪州的私矿已经暴露，朝廷要查到他谋反，也只是早晚的事。</p>
梁王攥着的手紧握成拳，他看向家臣，目光深沉地道：“箭已在弦上，看来是不得不发了。”</p>
家臣一惊：“王爷的意思是……”</p>
梁王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道：“与其坐以待毙受制于人，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p>
“可若是正面起事，无论是实力还是民心，我们都……”</p>
梁王挥手打断了他：“兵行险招，将施奇谋，我们不是完全没有机会。”</p>
家臣一愣，怔忡着道：“王爷的意思是……”</p>
屋内沉默了片刻。梁王起身走到窗前，抬头，眼里的幽光映着冷冽的月色，被添上了几分寒意。“传密报给卫姝吧。”</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