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忆顿时觉得心中十分憋闷。他可是很忙的，刺客和莱落的身份都没有查明，他哪有时间跟一个女人计较谁先跟谁说话这种无聊的事。然而想是这么想，方才面对刀剑都面不改色的苏大人，此刻却黑着一张脸走了。</p>
出了林晚卿的屋子，拐过回廊一角，苏陌忆看见梁未平和叶青朝这边走了过来。</p>
“大人。”叶青对苏陌忆一揖，“刺客的尸首已经悉数清理完毕，身上并未发现什么异样。”</p>
苏陌忆闻言有些失望，回头却见一边的梁未平，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p>
“你们这是要去？”他明知故问。</p>
“我们去看看林贤弟，顺便询问一些刺客的线索。”梁未平答。</p>
苏陌忆不禁皱了皱眉。虽说梁未平与林晚卿一直以兄弟相称，但听梁未平一口一个“贤弟”，那一晚，在东市小食店外撞见两个人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眼前。于是他冷着一张脸，将梁未平手里的那碗药夺过来，交给了叶青。</p>
“询问和送药，一个人去就够了。”说完，苏陌忆负手在身后，走过梁未平身边的时候斜斜地剜了他一眼。</p>
“梁主簿。”苏陌忆的声音冷冷的，能结出冰来。</p>
梁未平打了个寒战。“跟上来。”苏陌忆道。</p>
“啊、啊？”梁未平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只见苏大人一阵风似的走远了。他只得小跑着跟了上去。</p>
两个人去了莱落的屋子。进去的时候，莱落正好包扎完伤口，惨兮兮地被大夫灌药。见两个人进来，她才勉力舒缓了皱在一起的眉眼，看向苏陌忆的眼神凛冽如剑。</p>
苏陌忆轻笑，倒是不甚在意。梁未平见他要坐，赶紧从一旁抽了张圆凳给他。</p>
“说说你的身份吧？”苏陌忆闲适地理了理袍裾，语气平静地道。</p>
莱落不理苏陌忆，将手里的空碗敲得叮咚作响。</p>
苏陌忆也不生气，端着一贯的清冷做派，看着莱落继续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p>
叮叮咚咚的敲碗声骤然一停，莱落抬头看向苏陌忆。一双碧蓝的眸子仿若最深的海水，平静却也凶险。半晌，莱落冷笑，语气不善地道：“大人是瞎了吗？莱落还能是什么人？当然是胡人呀。”</p>
“哐啷——”梁未平听到莱落的回答立刻感到腿软，堪堪下坐之时碰到桌案，上面的杯盏响做一片。</p>
然而情绪相当微妙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听到，依旧是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状态。</p>
苏陌忆也不恼，挑唇一笑，沉声缓慢地道：“既然如此，本官换个问法。宋正行和王虎都是你杀的吧？”笃定的语气，将一句疑问变成了陈述。</p>
莱落根本不搭理他，又开始漫不经心地敲碗，叮叮咚咚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杂乱又诡异。</p>
苏陌忆停顿了一下，道：“宋正行是在牢中被人用细枝贯穿左右耳而死；王虎则是一剑封喉，大半个脖子都被削开。如此狠戾、精准的手法，唯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刺客才能做到。”</p>
莱落面无表情地继续玩着手里的碗，对苏陌忆的话根本不感兴趣。</p>
苏陌忆觑她一眼，继续道：“本官早些年听说过一个女刺客，杀人随心所欲，手法从不重复，手边的一切皆可为她所用，出手即是一条人命。她还有一个非常贴切的称呼，‘疯子’。说的就是你，对不对？”</p>
“喀嚓——”手中的白瓷碗被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幽幽的烛火中，莱落抬头看向苏陌忆。</p>
“对，就是我。”莱落释然地笑了笑，承认得很爽快。</p>
苏陌忆闻言倒是沉下了脸，语气也陡然森冷起来：“你是梁王的人？”</p>
莱落一愣，碧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茫然：“我不是他的人。”</p>
“那你为何替他杀人？”苏陌忆追问。</p>
“我没有替他杀人。”莱落辩解道，“我只是喜欢杀人。我杀人，他给我钱。就像你们遇事去找大师开解、诵经，你能说大师是你的人吗？”</p>
“……”苏陌忆被莱落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辩解弄得愣了一下，可还是很快就缓过来，继续追问道：“那你杀王虎的时候，屠了整个京兆府狱是因为……”</p>
“因为那天我心情不好。”莱落道。</p>
“……”苏陌忆头一次审犯人审到无言以对。</p>
莱落却叹了一口气，不以为意地说：“本来他们不让我按自己的想法杀赵姨娘，我就不是很开心。之后，他们又说我做事手脚不干净，让我去京兆府监狱再杀一个人。”她停顿了一下，一脸诚恳地道：“所以我心情不好，那天就顺手多杀了几个。”</p>
“可是你这么做，无异于坏了他们的整盘计划。”</p>
“哦？”莱落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像是哦……怪不得那天给钱的人态度那么差。”</p>
“所以你……”苏陌忆试探着说。</p>
“我就杀了他。”莱落抠抠鼻子。</p>
“……”苏陌忆总算是知道她为何得了一个“疯子”的名号了，因为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稳了稳心绪，言归正传：“那你接近林晚卿又是为了什么？”</p>
“我要带她走。”</p>
苏陌忆闻言蹙眉，一张脸冷若冰霜：“为什么？”</p>
莱落这时好像才回过神来，又对着苏陌忆摆上一副“拒绝合作”的态度道：“因为你跟你那个混蛋舅舅一样，薄情寡义，护不住她，还要将人留在身边。”</p>
冷不防被扣上“负心汉”帽子的苏大人脸色很不好，一时气得连辩解的话都忘了。不过他倒是把莱落接近林晚卿的整条线都串了起来。</p>
听莱落的口气，她应当是萧良娣的旧人。萧良娣死后，她对永徽帝怀恨在心，机缘巧合下被梁王培养成杀手，加入了他的“谋反”大业。可无奈她是个不受人控制，做事随心所欲的疯子，因为王虎一事与梁王决裂。再加上她应该是在大牢里认出了林晚卿，故而一路跟踪、接近林晚卿，想要带她离开她最不信任的“皇家”。她杀死宋正行也并不是为梁王做的，单纯只是想让林晚卿跟她走罢了。</p>
不过知道莱落对林晚卿并没有恶意，苏陌忆终于舒了口气，问话的态度也缓和了几分。他将身侧的灯拨亮了一些，表情肃然地问道：“那今日之事，你觉得是谁所为？”“谁？”莱落感到有些惊讶，仿佛听了个笑话，“南衙禁军下面的金吾卫都出动了，除了你那混蛋舅舅还有谁？”</p>
“皇上不知道这件事。”苏陌忆道，“再说夏桓也说是接到了密报，这个密报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给的。”</p>
莱落撇撇嘴，将信将疑地问：“那刺客的身份总不能抵赖了吧？”</p>
“刺客？”苏陌忆闻言一凛，神色严肃了几分，“你认识里面的人？”</p>
莱落点头：“里面有个人是那晚我在街上遇到姑娘的时候，见过的一个暗卫。”</p>
“你是说……”梁未平结结巴巴地道，“陈二公子的暗卫？”</p>
“嗯。”莱落哼了一声，“当时他蒙着面，我倒是没见过脸，可是他的身形和武功我不会认错。”屋子里的火光闪了闪，炸出一丝火星。几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气氛一时安静下来。陈家……陈衍掌握着南衙禁军，他若是一句命令，让夏桓带着金吾卫抓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陈家为什么要置林晚卿于死地？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他们与十三年前的萧家谋逆案毫无牵连。既然之前都能独善其身，如今他们又为何要来蹚这摊浑水呢？除非……</p>
“嗡——”一声耳鸣，苏陌忆瞳孔巨震，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p>
陈家是皇后的母家，当时萧家落败、萧良娣失宠，陈家可谓是直接获益者之一。陈良娣被晋为太子妃不说，陈衍也接任了萧景岩金吾卫中郎将的职位，陈家风头一时无两，所以……有可能吗？心下一凛，苏陌忆被自己的这个推论惊出一身薄汗。他随即起身，袍裾一撩就要冲出去，却被莱落唤住了。</p>
莱落碧蓝的眸子透着寒光，语气冰冷：“所以，你相信萧家是无辜的吗？”</p>
苏陌忆一怔，没有说话。</p>
莱落亦没有等他回答，兀自又问：“你能护住姑娘吗？”她不依不饶，手上捏着那块白瓷的碎片，几乎要捏出血来。</p>
莱落撑着自己站起来，走到苏陌忆面前逼视着他道：“你若护不住，今夜所经历的一切，就是姑娘往后的人生。一旦暴露身份，等待她的就是十死无生的境地。如若至此，你便将她交给我，这里容不下她，我陪她去更好的地方。”幽幽的烛火下，那双冰冷的碧蓝眸子里总算是多了几分柔和之色。</p>
苏陌忆怔忡着，因为他都要忘了，林晚卿是背负着“罪臣女”之名，苟活于世的人。过往的十多年里，她涉水过河、如履薄冰，活着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咽血吞齿的艰辛。喉咙有苦涩的痛意，他只觉得好似被莱落喂下了一把刀。利刃滑下去，从喉咙到心口沥沥地滴着血。苏陌忆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林晚卿问他，错杀一个好人和放过一个坏人，哪个是更严重的错误，他说，是错放坏人。他还想起在洪州的时候，因为莱落，他责备她感情用事，不应当对“嫌犯”给予太多的共情。故而一直以来，对于林晚卿来说，他始终先是朝廷亲封的大理寺卿，之后才是那个她可以交付身心，托付终身的人。</p>
云翳游散，露出一个黎明。</p>
苏陌忆看着莱落，笃定地道：“我不仅要护她，我还要给她你给不了的自由。我要她不用再躲躲藏藏、隐姓埋名，我要她兑现承诺，堂堂正正地成为我的世子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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