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争执</p>
开芳宴，是洪州独有的传统，常在中秋月圆之夜举行，原是丈夫为妻子举办以示恩爱。后来逐渐演变成官府主办，只要是已婚夫妇皆可参加，以祈求婚姻美满，生活和乐。</p>
而章仁提到的那种，是当地风月场所的玩法。</p>
苏陌忆当然不可能带着林晚卿去。</p>
两个人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暗，月光泼地如水，比肩继踵的人影落于其中，濯濯似新出浴。微风里有一些沁人心脾的甜香——是桂花的味道。夜风晃动花灯，人影随之摇曳。</p>
然而与周围夫妻恩爱场面格格不入的，是两个人的沉默。苏陌忆是略带雀跃的紧张，林晚卿是心不在焉的忐忑。</p>
“哎哟，这位夫人。”</p>
正在两个人不知所措的时候，林晚卿身边的一个小摊上传来一声招呼，出声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妇。她和她的丈夫在一起，身前的摊位上，是各式各色的绢花。这些绢花虽说材质不甚名贵，但好在巧夺天工。林晚卿就多看了一眼。</p>
那老妇人见他们驻足，笑着迎上来，打量着两个人道：“两位可是要去参加开芳宴的？”</p>
林晚卿摇头，苏陌忆点头。两个人对视，又尴尬了片刻。</p>
老妇人看着他俩笑了笑，将手里的一朵绢花递给苏陌忆道：“你家娘子生得这般好看，去了开芳宴定是要艳压群芳的，只是可惜了，做这么素净的打扮。”</p>
天气太热，林晚卿将帷帽摘下拿在了手里。她愣了一下，想解释，却被老妇人打断了。“郎君这是怕自家娘子过于耀眼，被人觊觎吧？”她继续说道，“女孩子家都爱漂亮，成了婚也不例外，郎君这般小气，也难怪你家娘子与你置气。”</p>
“我们……我们不……”林晚卿要解释的话哽在喉咙里，看向苏陌忆的眼中带了点求救的意思。</p>
苏陌忆此刻也是红着一张俊脸，不知所措地摸了摸钱袋子，要把那绢花给买下来。</p>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呼喊声，林晚卿反应过来的时候马车已经近身，苏陌忆慌忙拉她，一个旋身，堪堪躲过了那匹高马。</p>
路上响起阵阵叫骂。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两个人倒是躲开了老妇人的逼售。</p>
苏陌忆要再回去，被林晚卿拉着袖子拖走了。</p>
“买一朵也不碍事。”苏陌忆眼神躲闪，手抓着钱袋子不放，“你戴上会好看的。”</p>
林晚卿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推托道：“这些小贩惯会看人脸色的，若是你掏钱了，她定会狠狠地敲你一笔。”</p>
说着话，她的目光扫向周围，停在一侧的糖水摊位上道：“还不如买点好吃的。”</p>
“哦。”苏陌忆点头，走过去找了张凳子坐下。</p>
小贩笑嘻嘻地张罗着，苏陌忆点了两碗冰镇合欢汤。天气虽已入秋，但热意未退。再加上开芳宴的热闹和人流，林晚卿早已出了一身的细汗。合欢汤一上来，她便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p>
苏陌忆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她吃东西还是那么专注，眼睛会因为愉悦而微微眯起来，长长的睫毛就会在这个时候抖一抖，像两把小刷子，刷在他的心口上。</p>
“大人？”林晚卿吃了一会儿，发现身边的人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动静。</p>
苏陌忆的手一松，勺子“哐啷”一声落到碗里，险些溅自己一身。</p>
“你怎么不吃？”她问，澄澈的眸子在华灯下晶亮亮的。</p>
“我……”苏陌忆故作镇定地将自己那碗合欢汤推给她，“我不喜欢吃甜食。”</p>
“哦。”林晚卿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是真的热坏了，一碗合欢汤吃下去觉得清爽了很多。再说合欢汤真的不便宜，她也不想好端端地浪费吃食。</p>
苏陌忆又坐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方才看着有个地方卖话本子，正好可以给皇祖母带一点。你先吃着，我去去就来。”</p>
“哦。”林晚卿点头，见他袍裾一撩，往方才两个人的来处去了。</p>
林晚卿顺带打量了一下周围的街市。这里大约是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各类小店鳞次栉比，商品货物种类繁多。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街对面的一栋三层联排红楼。青石的屋檐下挂着一排瓜形红灯笼，亮得热闹非凡。</p>
她不禁有些好奇，随口寻着那小二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p>
小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回答道：“那是我们这里最有名的醉花楼，今晚有胡姬的表演。”</p>
林晚卿一听来了兴趣，她笑着向小二道了谢，戴上帷帽，就往红楼方向走了过去。待到走近，她才发现这楼外零零散散地围了些人，正对着里面小声议论着什么。</p>
林晚卿顺着几人的目光看去，便见几个身形壮硕的男子从二楼走了下来，身后还拖着一个什么东西。</p>
片刻后，林晚卿才发现那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她身形苗条，不算特别高，但看着也不是柔若无骨的中原女子。而那些男子手里拽着一条长绳，女人是被五花大绑起来的。</p>
由于受到惊吓，她颤抖着想用手去遮挡自己的身体。白肤、碧眼、高鼻——是个胡姬。那些男子就这么拽着她走，丝毫不顾及她的窘迫。</p>
“官差大哥……”林晚卿忍不住走进去，出手拦住其中一个男子，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啊？”</p>
男子看了看林晚卿，颇有些不屑地解释道：“这个女人是个杀人犯，我们现在要拉她去见官。”说完头也不回地一把推开她。</p>
林晚卿被推得趔趄几步，却反手抓住了推她的人：“杀人可不是小罪。”</p>
那人终于停下来，将林晚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当差之人，都惯会识相的。他见林晚卿虽然穿得素净，但衣着都是上好的料子。再看看她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在洪州这块地儿，跟官差说话能做到此番不卑不亢的，怎么都得是个官夫人的身份。</p>
思及此，那人瞬间便收敛了气势，对着她客客气气地道：“这是楼里的小厮亲眼所见，怎么还能有假？”</p>
“是吗？”林晚卿挑眉，还要再问，只见二楼上有人屈身跑了过来。</p>
那官差指着他道：“就是他看到的。”</p>
小厮还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脸色煞白，也不敢直视林晚卿的双眼。他躬身一拜，继而颤颤巍巍地道：“方才小人去三楼雅间送酒，看见这个女子从香云阁出来。之后没过多久，就听见去香云阁唱曲的姑娘尖叫，小的跟其他人赶过去的时候，里面的王员外已经死了。”</p>
“那王员外的尸体呢？”林晚卿问。</p>
那个官差道：“官府验过之后已经先行带走了，我们只是奉命来抓人。”</p>
林晚卿追问：“那你如何证明她就是凶手？”</p>
那个官差一怔，面露不解地道：“不是说了有人看见她从死者的房间里出来吗？”</p>
林晚卿看了那个官差一眼，转而走到那胡姬的身侧，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p>
胡姬显然是恐惧至极，她见林晚卿走过来，便颤抖着将脸别开，不敢看她。</p>
林晚卿只得兀自打量起她来。她的衣着就是青楼里常见的舞姬服饰，上身一件短马甲，酥胸半露；下身一件云纱裙，纤腿微现。全身上下几乎一眼能看透。</p>
林晚卿道：“敢问官爷，那王员外是如何致死的？”</p>
“颈部致命伤，左右两侧耳根横向贯穿，一刀毙命。”</p>
“嗯。”林晚卿点头，默默地牵起那胡姬的手。方一触到她，那胡姬就像是被火烫着了似的，惊恐地将手往回缩。林晚卿一把抓住了她，柔声安抚道：“别怕，我就看看。”</p>
胡姬这才渐渐放松下来，将颤巍巍的手放到林晚卿的手中。林晚卿看了一会儿，又问那位官差道：“那王员外年岁几何，身高几尺？”</p>
官差想了想，道：“今年三十有六，身长八尺。”</p>
“呵……”林晚卿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声，放开了胡姬的手，“根据官爷的叙述，王员外是一名正值壮年的高大男子，对吧？”</p>
“是。”官差点头。</p>
林晚卿不说话，笑着围绕那名官差转了一圈，又问道：“死法是颈部利刃伤，一刀毙命，对吧？”</p>
“对。”官差继续点头。</p>
“嗯，那就好说了。”林晚卿拍拍手，走到官差身后站定，忽然脚下一个跃起，向着那官差的后背一抱，然后以手为刀，朝他脖子上比划过去。</p>
“你做什么？”官差大惊，抓住林晚卿的手一个闪身，转眼就将人提溜到了身前。</p>
林晚卿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我是在告诉你，凶手或许另有其人。”</p>
“什么？”官差不解。</p>
林晚卿走过去，将胡姬拉到自己身侧：“我与她的身量相差不大，而官爷身高大约七尺。虽说官爷是公差会些拳脚，但我也会些花拳绣腿。方才我只是试了一下官爷所说的杀人方式，发现由于身量、体型和力量的差异，我根本无法近身。”</p>
林晚卿说着话，走到胡姬身边，牵起她的手道：“这位姑娘身上的衣裙没有半点血迹，若是割喉杀人，血液会喷溅而出，就算躲在受害人身后，凶手的指甲缝里也应该留下血迹。可是你们看看她的手，什么也没有。”</p>
那几名官差一惊，凑近查看，果然不见半点血渍。</p>
“可是……”那名小厮嗫嚅着道，“我真的看见她从王员外的屋里出来……之后，歌姬就进去了……”</p>
“哦？”林晚卿挑眉，目光落在胡姬脸侧一道半退的压痕上，“敢问贵楼的舞姬是否需要佩戴面纱？”</p>
小厮一怔，点头道：“确实要戴，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p>
林晚卿道：“当然有关系，从她脸上还残留的面纱压痕来看，你看见她的时候，她是不是戴着面纱？”</p>
“这……”小厮有些迟疑，但捺不住众人逼视的目光，只得承认道：“确实戴着面纱，可是我真的看见了，就是她。”林晚卿闻言笑了笑：“那就好办了，我们只需要让所有舞姬都戴上面纱，在你面前走一圈，若你能认出人来就算了。若是认不出人来……”</p>
林晚卿故意停顿了一下，帷帽下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语气却是严厉的：“那你就是诬陷良民，罪当笞刑。”</p>
那小厮听得一愣，当即腿一软跪了下来，哭道：“啊？不不不！我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官爷饶命！官爷饶命！”</p>
突如其来的反转，让在场之人都变了脸色。林晚卿顺势找小厮要来纸笔，写下一封信递给胡姬道：“我看你不怎么会说汉话，怕去了官衙他们为难你。到时候有人问话，你可以将这封信给他，里面是你作为嫌犯的几个疑点。”</p>
胡姬拿了信，也没说谢谢，她只是低头抿着唇，跟着几个官差走了。</p>
功成身退的林晚卿吐吐舌头，趁着围观的人不多，正要离开。她抬头却见门口站着一身月白长衫的苏陌忆。他手里拎了一个布包，里面装了些书。</p>
林晚卿心情很好，蹦跶过去，正要开口告诉他自己方才为民申冤的“战绩”，却见苏陌忆面色冷肃，什么也没说兀自朝街边走去。</p>
“你等等我。”林晚卿小跑着追上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