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兆让我明天停职,那也就是说,今夜子时之前,我都还是京兆府的人。”</p>
“……”梁未平一噎,好像在说理这件事上,他永远都扯不过林晚卿。</p>
“你就一定得去吗?”梁未平气息微弱,问得近乎绝望。</p>
“嗯。”坚定的一个字,落入黑夜,显得分外铿锵有力。</p>
夜沉如水,周遭的事物隐隐绰绰。在一片不甚明亮的晦暗街灯下,梁未平看着林晚卿过于清瘦的侧脸,眼里映着的微光流转,他突然觉得什么东西变得清晰起来。算了吧,这个人的犟驴脾气一上来,真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她这人,就这一点不惹人爱,可也就这么一点,最惹人爱。</p>
梁未平兀自停了脚下杂乱的步子,看着那个浅灰色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沉入夜。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在清雅居。”他不想跟着她去送死,但若是出了事,林晚卿得知道去哪里找他来收尸。</p>
前面的林晚卿一路小跑,耳边都是水渍飞溅的声音。青石板路上积攒的雨水混着泥,很快就沾染了她的袍角,留下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记。</p>
苏陌忆说她不懂王虎的案子,她还真的不懂了。什么案子是要以冤枉人为代价才能查下去的?况且这被冤枉的人除了王虎,还有她。搭上了十年的努力和光阴,若是要她放弃这一切,那一定得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归不能被一句“你不懂”就打发掉的。谁都不能甘心。</p>
林晚卿思绪纷飞,脚下生风,转眼已经到了京兆府门口。脚步一转,她便从侧门走了进去。</p>
京兆府衙役小厮众多,狱卒虽然跟他们文官平日里并无过多交集,但林晚卿经常帮着录口供,往牢里跑的次数也多,故而与一些狱卒也有一些同僚之谊。如今她还穿着京兆府的官服,身上也有显示身份的木牌,再说早上也是她跟着李京兆去见了苏陌忆。就说之前有些卷宗不齐,现在要进去再补录一份口供,应该也不算太困难。况且,赶在夜里的一次换班时间去,人若是少一些,会更好糊弄。</p>
果然,不出所料,大牢门口的狱卒看了木牌,见她一身狼狈,便觉得必定是上头安排的急事,所以也不敢耽误,就放了她进去。</p>
幽暗逼仄的死牢内,油灯燃出絮絮黑烟,在墙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一圈一圈地如同鬼魅。稍显空荡的空间里空气凝滞,呼吸间都是干草的霉臭和淡淡的腥气。空阔的脚步声响在耳边,一声一声,让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p>
死牢尽头的一盏半暗的油灯下,颓然地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鬓发凌乱地遮挡住他的面容,与周围污浊一片的情形形成对比的是他衣服上半干涸的血迹。血迹太过显眼,将素白的囚衣染成红褐色。</p>
“王虎?”林晚卿试着唤了一声。</p>
首先回应她的却是一串铁链的惊响。那人像一只受惊的兽,惊慌失措之间只顾得抱头躲蹿。林晚卿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踌躇着往后退了几步才见他在墙角处安静下来,低低地拿眼觑她。他的嘴角不停地蠕动着,窸窸窣窣地发出些声音。</p>
走近一些,林晚卿才听到,他絮絮叨叨地念着的是:我招了,我全都招了……</p>
林晚卿怔了一下,半晌才轻声问了句:“你都招什么了?”</p>
眼前的人一愣,声音大了几分,里头带着不安的惶恐和满腔的怒怨:“是我杀的,赵姨娘就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听到这里,她总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王虎会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天下所有的冤案,无外乎两种情况,有口难言,或是屈打成招。眼前这位,想必就是后者。他自知被擒获在现场,死者又是朝中三品大员颇为宠爱的姨娘。他想要全身而退,已经十分困难。想必李京兆一定跟他说了什么,应该是断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念想。再加上严刑拷打和施压,暗无天日的这么一关,原本就惊慌失措的人很容易心理失防,变得人云亦云、予取予求。</p>
林晚卿只得顺着问下去:“你说你杀了赵姨娘,那你可还记得自己用的是什么凶器?”</p>
对面的人恍惚了一阵,像是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什么,然后才道:“刀,一把……一把短刀。”</p>
林晚卿微蹙了眉,冷着脸反问道:“你夜巡时分明带着剑。”带着剑,却要用刀,这不符合情理。王虎果然被问住了,支吾着没了声音,一双沾满血污的手死死地抠住铁链,泛起冷白。</p>
“王虎,你听我说。皇上已经把这个案子交给大理寺卿苏大人处理了。苏大人知道你被冤枉,可苦于你自己认了罪,他无法再插手。”林晚卿向前走了几步,声音越发轻柔,“只要你实话实说,苏大人一定能为你翻案。”</p>
话音甫落,面前的人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充满惊恐和无措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头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那干涸的嘴唇张开了又合上,嗫嚅着。</p>
林晚卿走上前去,蹲在地上与他平视:“王虎,你可知道你这罪一认,必定是一死,甚至都不用等到秋后就会被处以极刑……”</p>
“什么?”王虎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一双晦暗的眼睛瞪着林晚卿,不可置信地回道,“可是……可是李大人说,只要我认了此案,他会保我不死。甚至还可以将我送出盛京,宋大人也断不会寻我麻烦……”</p>
林晚卿再凑近了些,浸着冷汗的手攀上围栏:“王虎,苏大人是你现在唯一的希望了。”</p>
眼前的人没了声音,像是落入了一场看不见的天人交战。头上的油灯明明灭灭,偶尔炸出呲啦轻响,火星溅出来,很快又灭下去。周围很安静,却也喧杂。林晚卿听见自己胸腔里那咚咚的乱撞,将目光锁死了王虎,仿佛要把他盯出两个窟窿来。</p>
良久,王虎终于开口道:“我没有杀人。我去的时候,赵姨娘就已经死了。”</p>
林晚卿心下一凛,追问道:“你半夜去女子闺房做什么?”</p>
王虎苦笑道:“她是我青梅竹马的远亲,在她嫁入宋府之前,曾许给我为妻。可惜天意弄人……”</p>
“你是去与她幽会的?”王虎摇头,无奈地道:“自她嫁入宋府,我们便再也没见过。直到几日前的一天,我在街上偶遇了宋府的马车。她借机向我递来一张字条,求我带她出城。我只当是她回心转意,想要与我重修旧好,便允了。可那晚我在宅外无论如何都等不到人,担心她的安危,我这才想去探一探……”</p>
“没承想,你一去便发现了她的尸体。”</p>
“正是……”王虎似是自嘲,苦笑道,“她幼年丧母,接着又是丧父,好不容易认了侯府的表亲,转眼却被嫁到那样的地方。早知如此……”他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自责和惋惜,最终还是吞下了后面的话。</p>
林晚卿知道现下不是触景伤情的时候,便继续问道:“那你可有在附近发现什么可疑之人?”</p>
王虎埋头想了想,犹豫着道:“似乎,在我进门之前,见到一个女子。”“哦?”林晚卿来了兴趣,“什么样的女子?”</p>
“隔得有些远,瞧不真切。她大致身量不高,穿着看来像是宋府的丫鬟,似乎患有腿疾,走路的时候有些跛脚。可她只是在周围逗留了一会儿,并没有进去就离开了。”</p>
林晚卿蹙眉,一双灵动的眼也失了几分光泽。看来,王虎并不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好歹证实了他真的是被冤枉的。至于那个女子,不管有没有干系,总归是不能放过的一个线索。</p>
林晚卿思忖了片刻,对着王虎道:“我去取纸笔来,给你录一份口供。你得再签字画押,这份口供我会想办法递到苏大人手上。”</p>
见王虎沉默了片刻,又点头应允,林晚卿转身跑着出了大牢。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探出个头,在寂静、清冷的春夜投下点点银辉,仿佛将林晚卿的心情都照得敞亮起来。风中飘着点点暗香,林晚卿动了动鼻子,是京兆府里的那棵春桃。月华流光,那棵桃树俨然月下一捧粉霞,微风一吹。清淡的甜味,带了点暖意。</p>
林晚卿愉快地抬眼去瞧,余光里,一抹胭脂色极快地流转,伴着点点冷冽的白。林晚卿下意识地愣了一下,再转身去寻之时,却只见漫天粉雨飘然而下。哪有什么胭脂色,想必是空中纷飞的花瓣迷了她的眼而已。</p>
她安了心,继续往最近的卷宗室跑。半路上她遇见两个结伴巡逻的京兆府衙役,正在月下嬉笑着比划手中的长剑。或许是月色太好,那抹银辉被剑上的锋刃一转,晃到眼中,就成了点点寒芒。等等……</p>
快要触到木门的那双手,就这么悬在了半空。</p>
林晚卿眼前全是方才烟霞下的那抹冷白的光。那不是月,而是……</p>
而是……一把冷剑!她呼吸一滞,背脊处腾地升起一股战栗。她顾不得拿上笔墨,只撩起袍脚,就朝着死牢一路奔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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