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们有时候叫我小杂种,有时候叫我小叫花。”小孩摇头道,“但这肯定不是我的名字。”</p>
烛看着呼吸慢慢平稳下来的檀真,提起脚尖踢了他一下,“喂,你的徒弟,你来给他取个名字。”</p>
檀真心说我的徒弟都是你做主收的,取个名字反而想起来征求我的意见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烛,转头看看那个眼神沉郁的孩子,心里莫名的一软。</p>
他自己刚到钦天监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副憎恨全天下的模样?</p>
“琥珀。”</p>
檀真问他:“你喜欢这个名字吗?”</p>
——</p>
安乐公主的刺杀从未停止。</p>
无论檀真走到哪里,刺客的刀锋总是如影随形。</p>
有了琥珀这个不大不小的拖累,檀真反倒想着给自己留余地了,能跑得掉就绝对不会动手。</p>
曾召厉鬼杀人的禁术,也再没有用过。</p>
琥珀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檀真指东他就不会往西。</p>
三个人像是无根的浮萍,在乱世的风云里飘荡。</p>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没有什么能牵绊住他们的步伐,天下之大,却没有能留得住他们的地方。</p>
他们走到江南,远远地眺望掩映在烟雨里的亭台楼阁,文人墨客在小舟上吟诵诗词;也去过风沙侵蚀的戈壁,在炽烈的阳光下听骆驼脖子上的铃铛慢悠悠的响;边关巍峨的山脉上白雪皑皑,檀真和琥珀混在行商们中间蹭一碗辛辣的鲜香的鱼汤喝,馋得烛直流口水。</p>
但三人还是在名为“三桥”的港口停留了几年,只因为这里的阳光实在是太好,好得令人能忘却世上所有的烦恼。</p>
他们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正逢春雨祭。</p>
女孩们抓着大捧大捧的花瓣洒在长街上,纷纷扬扬的,像是一场红色掺杂着橘色的雨。她们裸露着圆润的肩头和修长的胳膊,裙摆也是鲜艳的色彩,行动间跳荡飞扬,像是怒放的花朵。</p>
高大的花车上坐着竹条和彩纸糊的祭品,勉强看得出来是个圆滚滚的娃娃,同样被打扮得花红柳绿的,腮帮子糊了两团红色,嘴角勾着喜庆的笑容。</p>
临街的高楼房屋窗户全都推开了,每个窗口前都挤满了人,大孩子抱着小孩子,少年搂着少女,纷纷欢呼着往下看。</p>
有大胆的少女甚至红着脸,从窗头抛下带着香味的橘子花团,正正砸在檀真怀里。琥珀看看烛,转过去对着檀真挤眉弄眼,从无奈的檀真手里接过花团,原样扔回去。</p>
烛丝毫没有察觉身边的动静,她兴奋地捏着拳头,抬头让漫天的花雨落进她的眼睛里。</p>
“檀真,我好喜欢这里。”烛开心地说。</p>
比起沉沦在权力争夺中的江南,挣扎在北蛮高压统治下的北方,这里宁静得像是一个梦。</p>
檀真想都不敢想的梦。</p>
于是他们留了下来,这一驻足,就是三年。</p>
檀真在小学堂里教孩子算术,他把那些复杂的星象、推演过程最浅显的部分剥离出来,教孩子们最基本的数字把戏。这笔微薄的薪酬足够他租一个带院子的小房子。</p>
院子里没有美到哀伤的梨花,只有一丛又一丛倔强的小花,浅紫色的花瓣重重叠叠地簇拥着金色花蕊。这是前一个租住在这里的胡商随手洒下的种子,檀真也没花心思去管,任凭它在外头风吹雨打,倒是长得很好。</p>
烛总是念叨着要把那些开得肆无忌惮的小花铲掉种菜,却也从不催促檀真动手。琥珀装腔作势地要去扒干净那几丛花,也会被她气鼓鼓地叫住。</p>
——</p>
大羲洪武四年,夏。</p>
天气渐渐闷热起来,琥珀熬了一锅绿豆沙,用井水冰镇了端给檀真。</p>
檀真用朱笔勾画着学生们交上来的作业,越往下翻,眉头皱得越紧。烛趴在他旁边的凉席上,嚷着“好无聊好无聊”,滚得裙角都翻起来,露出莹润的小腿线条。</p>
琥珀进屋打眼一看,赶紧退出去,重重地咳嗽一声,“师父,我要进来了。”</p>
檀真在烛的脑门上弹了一下,道,“把裙子拉好,像什么样子。”</p>
烛并不疼,但还是老实地把裙角拉下来,哼哼唧唧地说:“檀真,你才二十三岁,怎么像活了三千岁的老头子一样。”</p>
檀真没搭她的话。</p>
下一秒,烛就扒在那碗冰冰凉凉的绿豆沙边上,眼珠子恨不得掉下去给檀真加个餐。</p>
这些年,烛慢慢地对外界有了感知,能像个活人一样感受到光和热,冷和风。檀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总之烛是越来越馋了,虽然吃不到,闻也要闻个够本。</p>
等她闻够了,檀真才把碗端起来喝了一口。</p>
琥珀凑过来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纸张,咂舌道,“这些小孩都是什么脑子,师父你教起来不累吗?”</p>
“有教无类是为师。”檀真不咸不淡地说,“这些学生又不必科考,只是认得几个字,识得几个数,将来谋生不被人诓骗罢了。不必如此苛刻。”</p>
琥珀嘻嘻哈哈地说:“师父说的是,那要不我来替您改?”</p>
“你少和我来这一套。”檀真说,“绿豆沙熬得再好,该做的功课还是不能少。”</p>
琥珀苦着脸道,“师父,你对那些小豆丁如此宽容,对我是不是也太严厉了?那个功法我真的……”</p>
“你生来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如果不加以修炼约束,迟早有一天会害死别人,也会害死你自己。”檀真放下朱笔和纸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若是不喜欢我管束你,就不必再叫我师父。”</p>
琥珀哑口无言。</p>
“好了好了,檀真你不要这么凶。”烛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无聊了,甚至有点紧张,“琥珀还小嘛,爱玩是正常的。”</p>
琥珀却突然开口顶撞道,“我知道师父一直不喜欢我,跟我练不练功没什么关系。您想我走,那我就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来烦您了。”</p>
他姿势端正地给檀真磕了三个头,不顾烛的阻拦夺门而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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