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赔笑道:“大娘,我们是去都城探亲的,没想到路上被人偷了行李,又听说都城出了事,不能再向前走了。而今同伴又生了病,实在无法,只剩这点盘缠,想讨口饭吃。”</p>
说着递进去一把铜钱。</p>
老妪叹道:“进来吧,都是苦命人。最近村里好多人家都被偷了,看来是有厉害的贼人……”</p>
她念念叨叨地转身朝里走,暗卫扶着庾晚音跟了进去,才发现那火光来自院中一只瓦盆。老妪将他们引进屋,自己坐回盆边,又往里投了些纸钱。</p>
暗卫道:“大娘,这是……”</p>
老妪背对着他们摇摇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里屋走出个老汉,低声道:“她弟弟住在邶山边上,昨日赶上端王造反,兵荒马乱的,人不知怎的没了。”</p>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嘶声问:“端王造反成了吗?”</p>
老汉连连摇头。“报丧的只说死了好多人,死的大多是禁军,别的说不出来了。”</p>
庾晚音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地晃了晃。</p>
死的大多是禁军……</p>
不是禁军内讧,就是端王藏了兵力。无论是哪种,夏侯澹都凶多吉少。</p>
旁边的暗卫连忙搀住她。“大爷,此时叨扰实在不该,但我们……我们兄弟病得厉害,可否煮碗面给她吃?”</p>
片刻后,几人端着碗狼吞虎咽,昏黄的油灯倒映在面汤里。</p>
这农户家境还挺殷实,庾晚音那一碗里居然卧了颗鸡蛋。她捧着碗喝了几口热汤,手抖得没那么厉害了,迟钝的脑子勉强重新运转。</p>
如果端王赢了,夏侯澹有可能已经死了,也有可能被关在宫里等死,以便端王平稳上位。他们只能祈祷是后一种。</p>
老妪烧完了纸,回到屋里揩着泪骂道:“端王这杀千刀的狗东西,老天都看不下去,要拿地动收了他。”</p>
“你小声点。”老汉压低声音道,“那皇帝又是什么好东西?老人总说,君主无德才会地动!那暴君连太后都杀……”</p>
庾晚音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p>
老妪道:“太后一定是他杀的吗?皇家的事,我们哪里搞得清?”</p>
老汉摆摆手。“老婆子,头发长见识短,不与你说了。”</p>
“我没见识,我弟弟也没见识吗?”老妪怒道,“他可说过,皇帝让人均什么……均田、减税!还杀了好多狗官!”</p>
庾晚音问:“狗官?”</p>
暗卫诧异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希望她不要出声。</p>
老妪却一无所觉,掰着手指报了一串名字:“我弟弟说,这都是些鱼肉百姓的大狗官,这些年,皇帝为民除了不少害啊。”</p>
老汉拍了她一下。“名字都不知是真是假,别丢人现眼了。”</p>
她的确说错了几个字,而且大官小官混在一处说了,这情报似乎来自都城街头巷尾半真半假的风传。天子脚下的百姓,都有这个爱好。</p>
来了这么久,庾晚音知道这些臣子有些是太后党,有些是端王党。但她从未费心调查过他们的背景,也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是否出现在了原作中。</p>
说到底,她之前根本没有关心过那“原装暴君”杀了谁,只当是书中既定的名单。暴君嘛,肯定是要黑白不分错杀忠良的。</p>
或许连夏侯澹自己都不清楚,在她来之前,他杀对了多少人,又杀错了多少人。</p>
或许他也并不想面对确切的数字。</p>
庾晚音蓦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夏侯澹与她对台词时,十分浮夸地说过:“我不过是个被蒙住双眼、捂住双耳的疯王罢了,是忠是奸,还不是一本奏折说了算?”</p>
当时她只当他演得入戏,才能演出满目的自嘲与苍凉。</p>
那老汉还在与老妪争论不休:“你可记得胥阁老……”</p>
是了,胥阁老。</p>
庾晚音想起胥尧死后,夏侯澹问她:“原文里的胥尧是什么结局?”</p>
“好像一直跟着端王混,当了个文臣吧。”</p>
夏侯澹当时沉默片刻,笑了笑:“所以,我们害死了他。”那之后,他就不再询问角色们原本的结局了。他毫不迟疑地推进计划,生杀予夺,面无表情。他说:“你以后如果必须除掉什么人,告诉我,让我去处理。”</p>
他又说:“等我下了地狱再还他们的债。”</p>
——他矢口否认纸片人有灵魂,却相信一个纸片世界里有地狱。</p>
此时此刻,她倒宁愿他不相信。</p>
老妪道:“……反正皇帝若是换了,咱家过不了现在这日子,你信不信?哎,这小伙子怎么了?”</p>
暗卫侧身挡住庾晚音,硬着头皮道:“许是有些担心都城里的亲人。”</p>
大娘念了句佛,起身又给她盛了碗汤。</p>
吃完了面,暗卫帮着收拾碗筷。庾晚音不愿让人看出自己身份特殊,也跟着站起身来,脚下却是一软,撑着桌子才稳住身形。那老妪抬手摸她的额头。“哎呀,烧这么厉害,得找个郎中看看啊。”</p>
庾晚音连忙拦住她,只说是赶路累倒了,想借宿一晚。</p>
老妪有些犹豫,那老汉却不乐意了。“不是咱不厚道,可你们这么多大小伙子,我家只有一张床,被褥更是不够啊。”</p>
暗卫又摸出点铜钱。“大爷,只要一床被子给病人打地铺,我们剩下的可以打坐。”</p>
老汉将老妪拉到一边。“谁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你忘了最近村里好多人家被偷吗?”</p>
这一声并未压得很低,众人都听到了。</p>
暗卫脸色变了变,瞥向庾晚音。</p>
庾晚音苍白着脸笑了一下。“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叨扰了,多谢二老的面。”</p>
她撑着一口气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厨房的方向忽然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异响,似乎是窗扇被风吹得晃动了一下。</p>
老夫妻一无所觉,暗卫却神色一凛,无声地比了个手势。几人之间无须言语,同时半途急转,直奔厨房而去。</p>
老汉道:“哎,你们想干什么——”</p>
庾晚音也诧异回头,藏在袖中的手握住了枪。</p>
厨房里一阵骚乱,夹杂着几声陌生的痛呼。暗卫又出来了,几人合力抓着一道不断挣扎的矮小身影。</p>
暗卫道:“这人方才翻窗爬进了厨房里,被我们抓了个现行。”</p>
被抓的人身材矮小如猴,蓬头垢面,一双因为消瘦而凸出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庾晚音被其目光扫过,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浑身泛起一股莫名的不适。他手中还紧紧抓着一个包袱,被暗卫夺来一打开,钱袋、玉佩、腊肉等物五花八门摊了一桌。</p>
老妪道:“啊,那是我家过年的肉!”又凑去细看,“这玉佩瞧着似是老王家的?”</p>
那小偷猛然撒泼似的号叫起来,声音嘶哑尖锐,却被暗卫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p>
老汉:“……”</p>
前脚刚说客人是贼,后脚就看客人捉贼。老汉涨红了老脸,嗫嚅着对几人赔不是,被庾晚音温声劝住了。</p>
老夫妻倒也淳朴,为表谢意,当即收拾出热水被褥,给庾晚音留宿用。又请暗卫帮忙捆了小偷,丢进了后院柴房,准备等天明再去报官。</p>
庾晚音喝了碗姜汤,两日以来终于第一次躺进了被窝里,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昏沉睡去。</p>
没睡多久,却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屋里已经熄了灯,老夫妻回房睡了,几个暗卫在她的地铺旁边靠墙打坐。</p>
拍她的正是暗卫。“请娘娘恕罪,方才属下将那窃贼绑去柴房的时候,他挣扎的动静太大,引来了一些村民。那老汉还归还了邻居的失物,眼下五六户人家都知道了我们在此。”</p>
陌生来客身手不凡,一来就捉住了小偷——这种新闻天一亮就会传遍村里。</p>
他们不住客栈,本就是为了隐匿行踪。现在多了这一出,暴露的可能性会成倍增长。</p>
暗卫将声音压得更低:“娘娘,杀吗?”</p>
庾晚音烧得脑子发昏,思维慢了半拍,愣愣地看着他。</p>
暗卫道:“趁着天黑杀了这几家人,还来得及嫁祸给窃贼,抹去我们来过的痕迹。”</p>
庾晚音下意识道:“不行。”</p>
过了几秒她才理清思路。“我们现在就走,尽快去沛阳。”</p>
她试图支起身来,只觉全身关节都生了锈般酸软无力。</p>
暗卫按住她。“娘娘歇息一阵吧。”</p>
庾晚音也知道自己这个状态,强行赶路也只会拖后腿。“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叫醒我。”</p>
但她没能睡足两个时辰。</p>
深夜,马蹄声入梦,她在睡梦中陷入了一场无休无止的杀戮。仿佛回到了邶山脚下,眼睁睁地望着叛军将夏侯澹淹没。千刀万剑加身,转瞬间将他劈出森森白骨,他却犹如感觉不到痛,目光越过人群朝她望来,沉寂而温柔。</p>
他遥遥做了一个口型:跑。</p>
庾晚音一个激灵,强行将意识拽回现实。</p>
马蹄声是从大地里传来的。几息之后,全村的狗都高高低低地吠了起来。身旁的暗卫扶起她来,又抓起包袱,在昏暗中指了指房门。</p>
村口的方向响起一道男声,似乎运足了内力,在静夜中传得老远:“哪家有形迹可疑者上门借宿,速速上报,赏银十两——”</p>
隔了几秒,又喊了一遍。</p>
庾晚音在心中骂了一声。</p>
外面喊到第三遍,庾晚音已经将院门推开一线,忽听附近几家的大门“吱呀吱呀”连声打开,数道细碎的脚步声直奔村口而去,显然都对那十两赏银志在必得。</p>
她在心中骂了第二声,转身道:“从后院逃!”</p>
形势不容犹豫,几人迅速奔向后院,绕过屋舍时,只见老夫妻卧房的窗口已经透出了灯光。</p>
暗卫脚步不停,当先飞身越过了后院的栅栏,又回身来接庾晚音。上百人的脚步声逼近过来,熊熊火光已经照到了前门。</p>
暗卫背负起庾晚音,拔腿狂奔。</p>
老夫妻家在村子边缘,屋后不远处就是一片树林,黑暗中却看不清这林子有多大、延伸向何方。</p>
寒风劈面,庾晚音眯起眼睛,正要指挥暗卫往林中躲,眼角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黑影。</p>
她定睛望去,那身影也刚刚翻出后院,正朝另一个方向逃窜,背影矮小如猴,瞧着分外眼熟。</p>
那小偷居然逃出了柴房。</p>
小偷边跑边扯着身上的绳索,撞见他们也是一僵,随即“刺溜”一声就跑得没影了。黑暗中只能看见他消失在了邻居家后头的一条窄道。</p>
庾晚音心念电转:这小偷能在村里行窃这么久,说明之前从未被抓住……老夫妻的屋子里一阵喧闹,传出一声断喝:“分头去搜!”</p>
与此同时,庾晚音也下了决断:“跟上那小偷!”</p>
暗卫钻入那窄道,恰好看到小偷的背影再度消失在前方。他们加速追了上去,在同一处拐角急转。</p>
小偷:“?”</p>
小偷亡命奔逃。</p>
暗卫穷追不舍。</p>
小偷选的路线果然极其刁钻,显然对全村地形了如指掌,翻围墙、爬狗洞,身形又滑溜如泥鳅,饶是暗卫目力过人,好几次也险些被甩脱。</p>
小偷半路一个急停,转过身来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们,当场提起衣服一阵乱抖,似乎在示意身上已经没有赃物,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地追拿自己。庾晚音道:“不是追你,别愣着,快带路!”</p>
小偷:“???”</p>
身后大呼小叫声再度逼近过来,小偷条件反射地转了个方向,又跑出一段,忽然反应过来,后头那群追兵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p>
敢情自己真是个带路的。</p>
小偷险些气疯,背对着他们眼珠子一转,再度转向。</p>
追兵这一通闹腾,将全村人都吵了起来,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不时有人推开门窗探看。</p>
背着庾晚音的暗卫突然低喝:“你在往哪儿跑?”</p>
原来小偷带着他们兜兜转转,竟是绕了个圈子,迎头撞向了追兵!</p>
见被识破,小偷猛地一矮身,就想开溜。暗卫扑过去抓他。</p>
身后火光闪烁,有人高呼:“看到影子了,这边——”</p>
暗卫道:“分头。”</p>
四名暗卫断然散开,两人护着庾晚音,剩下两人另择他路,故意往显眼的方向奔去。</p>
暗卫抓住小偷,“喀啦”一声捏碎了他的手腕,又将他的痛呼捂了回去,狠狠道:“敢耍花招,先死的一定是你,听懂了没?”</p>
小偷浑身发抖,屈辱地点点头。</p>
跑开的那两人引开了追兵,身后的人声逐渐稀疏。</p>
小偷越逃越偏,最后翻进了一户人家的院落。庾晚音犹豫了一下,还是示意跟进去。</p>
这家没有亮灯,后院一片荒芜,野草横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那小偷迅速俯身爬进半人高的野草丛里,竟然消失了身形。暗卫放下庾晚音,跟过去看了看,转头低声道:“地洞。”</p>
三人不敢耽搁,全部爬了下去,又扯动野草遮住了入口。</p>
这地洞极小,原本的用途未知,也有可能本就是小偷挖出来给自己藏身用的。眼下多了三个大活人,顿时拥挤得转身都困难。</p>
那小偷一早被暗卫拿匕首架住了脖子,抵在最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p>
过了片刻,有人声渐近。</p>
一小队追兵搜寻到此处,胡乱翻弄起了后院。庾晚音将枪握在手中,屏住呼吸等着。</p>
头顶有人交谈:“应当不在这一块,他们都往树林追去了。”</p>
“那村妇不是说是几个男人吗?我看又要抓错人了,这都第几个村了?”</p>
“没准是乔装呢。”“嗐,臭娘儿们真会逃啊。上头那位说只要抓住,死活都可以,要是落咱们手里了,不如先让兄弟们尝尝那皇……”余下几字隐去了没说,只留下一阵窃笑。</p>
凌乱的脚步声落在他们几寸之外,又渐渐远去。</p>
又过半晌,确认人都走远了,庾晚音绷紧的身体才一点一点松弛下来,打起了细小的摆子。</p>
她高烧未退又折腾这一遭,只觉眼冒金星,贴着洞壁慢慢滑坐下去。</p>
她原本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来的不是端王的人。然而听完方才的对话,局势算是彻底明了了。</p>
都城里如今是端王掌权。</p>
夏侯澹呢?还有可能活着吗?</p>
暗卫解了外袍披到她身上。</p>
庾晚音道:“多谢。”她抖着手裹紧外袍,“方才分开的那两位兄弟——”</p>
“应该会借着林木遮掩,耗死一批追兵。”暗卫语声平静,“他们会在被俘之前自尽,不会给人留下线索的。”</p>
出发时护送她的二十人,如今只剩两人。</p>
庾晚音沉默片刻,道:“是我的错。”</p>
她留下了那五户村民,却葬送了两个暗卫的性命。</p>
暗卫惊了一下,想找话劝慰她,庾晚音却突然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p>
从穿来那日开始,她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因为按照原作,这些年轻人都是要死的。她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仿佛只要他们保持面目模糊,她就可以少背负一份债。</p>
暗卫道:“属下是十二,他是四七。刚才走的是六五和……”</p>
庾晚音道:“真名。”“属下没有真名。陛……”暗卫顾及小偷在一旁,临时改口,“主人说,我们领到编号的那天,他已将我们的真名刻在了墓碑上,从此前尘尽去,不得再提。”</p>
庾晚音抱膝坐着,将脸埋入膝盖间。</p>
这茫茫世间,有一个人能洞见她的所有痛苦。</p>
当她踽踽独行,才发现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脚印上。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漫长前路,他已不知走出多远,以至连背影都寻不到了。</p>
地洞里鸦雀无声,只有那碎了腕骨的小偷粗重的呼吸声。</p>
庾晚音嗓子发紧,再次坚持道:“真名。”</p>
暗卫顿了顿,似乎是笑了一下。“属下是十二。”</p>
一旁的四七在低声逼问那小偷逃出村庄的路线,半天问不出一句话来。他匕首一划,小偷吃痛,带着哭腔“啊啊”地叫了起来。</p>
四七道:“原来是个哑巴。”</p>
庾晚音道:“搜他的身,他刚才能逃出柴房,身上应该还藏了工具。”</p>
窸窣一阵,四七搜出了一枚刀片,还有一条新情报:“……是个女哑巴。”</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