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后推一小段——
左那子眨了眨眼,错愕地看着不远处那正与一名她不认识的褐衣女子并肩同行的青登。
青登没有发现左那子,他和他身旁的褐衣女子都在专心走路。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凭着丝毫没有近视的优良视力,左那子十分清楚地看到二人的神情与举止。
青登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全程未与身旁的女子搭话。
至于那位身穿暗褐色和服,年纪很轻的女子则是一直低着脑袋,看着自己小巧的足尖走路。
她时不时地会抬起头,用一种欲言又止地目光扫视青登的脸。
在左那子将目光定格在此女的脸蛋上,不过10秒不到的时间,就先后3次目睹该女张了张唇,尝试跟青登说些什么。但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讲。
3次启唇,3次闭合,默默在青登的身后亦步亦趋。愕然之色虽攀上左那子的双颊,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仅刹那的功夫,左那子就静静地思考起来
——这女人是谁?
首先,排除青登的熟人。
心细如发的左那子敏锐地发现二人的脚步很不合拍。
青登时常因不慎走得太快了,而将褐衣女子抛在身后,不得不频繁放慢脚步来等褐衣女子跟上来。
至于褐衣女子也明显地不熟悉青登的步调,需时时小跑才能勉强不掉队。
如果是我与橘君,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左那子于无意识间冒出此般想法。
——丸髻……是有夫之妇。橘君怎么会跟一个有夫之妇混在一起?是朋友的妻子吗?
正当左那子在这犹自思考之时,青登与褐衣女子已走远了很大一段距离,已快要从左那子的目力所及之处离开。
左那子见状,抿了抿唇。
——也罢,不论橘君和谁相处、与谁交往,都是橘君的自由,我管人家的私事作甚?
想到这,左那子紧了紧怀里刚买的新书。
——好冷……快点回家吧……
青登与褐衣女子正笔直地向东而去,而左那子要回小千叶剑馆的话,那么她接下来就得往西走。
左那子侧身向西。就在她向着西方的路口踏出第一步时,她忽然像是被寒风冻住了一般,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
左那子仿佛正做着什么很艰难的心理斗争。
犹豫、困扰、无奈、好奇、疑惑……左那子的脸蛋上,居然能同时出现近10种情绪。
各色各样的情绪在左那子的眼里、脸上来回拉锯,“打”得不可开交。
由这么多的情绪混杂而成的情感,让人难以参透其中的真意。
如此详述左那子的心理活动,仿佛时间过去很久。实际上,一切只发生在五息之间。
五息之后,左那子对着自家那套有素净白袜的小脚,深吸一口气
“我为什么非得那么在意橘君的私事不可啊……”
以透着几分不解意味的语气这般都囔一声后,左那子连身带心地转回身,朝仍依稀可见的那对男女的身影追去。
左那子抱持着“只要能看见那两人就行了”的间距,远远地跟在青登与褐衣女子的后头。
清晨的街道所附带的行人寥寥的光景,帮了左那子大忙。
缺少人群的阻挡,使得左那子的观察与跟踪都很是顺利。
青登与褐衣女子并没有走出太远。
左那子的跟踪进行了约莫5分钟后,便看见这二人拐进一间规模不大不小的茶屋。
左那子连忙追过去。
一边用面巾遮挡眼睛以下的部位,避免让人发现她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千叶鬼小町”,一边询问茶屋的掌柜“刚才那对男女去哪里了?”
茶屋的掌柜——一个头发白了大半的大胖子闻声抬头看了左那子一眼,他先是一怔,然后两只嘴角上拉,露出一抹带着几分猥琐气息的笑容。
左那子仅一眼就看出此人在想些什么——这家伙肯定以为她是来抓奸的。
茶屋一直是奸夫淫妇们最常幽会的场所。
像江户这样的大城市,几乎每隔几日就会有精彩纷呈的抓奸大戏在某间茶屋里上演。
观掌柜的表情,他对于有人来抓奸这种事情,应该是早就见怪不怪了吧。
被掌柜误会她是来抓奸的……这让左那子的心情略有些微妙。可她眼下也顾不上去给掌柜解释了,就任由他去误解吧。
“刚才进店的那俩人开了个包间,那座包间的左右两边的房间都还空着,客官需要我帮你开一间吗?”
掌柜冲左那子眨了眨眼,十分热心地主动帮左那子抓起奸来。
左那子嘴角微抽。
“那就麻烦你了……”
“好嘞!客官,请您跟我来!小心台阶!”
掌柜兴致高涨地亲自领左那子进入包间。
刚一进房,左那子便听到东侧的墙壁隐隐约约地传来熟悉的男声……是青登的声音。
“客官,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掌柜压低声线询问。
“给我上杯绿茶就好。”
左那子随便点了杯茶。
“好嘞,茶水马上就来,客官您稍等片刻。”
掌柜屁颠屁颠地离开。
即使四下没有外人,左那子依旧不改优雅本色。
她按着和服的下摆,以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的动作屈膝坐下。
然后以匆忙中带点急不可耐的动作,一寸寸地膝行挪动到不断有青登的声音从中传出的墙壁。
就在左那子的娇躯即将贴上墙壁时,迟疑之色回光返照般再度在左那子的俏脸上浮现。
这抹迟疑之色出现得突然,离去得也快。
——我只不过是担心橘君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女人纠缠上而已。
如此自我辩解过后,左那子心安理得地将一只晶莹的耳朵贴上壁面。
木制构造的房屋,隔音自然不会好到哪去。
左那子将一只耳朵贴到墙壁上后,立即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嘈杂声响。
“橘君……”
女子的声音。
想必是那个褐衣女子了。
听得不是很清楚,只勉强听出来一句“橘君”。
左那子连忙把耳朵贴得离墙壁更近一些。
“大月小姐,请……”
这次是青登的声音。
“除非……昏……”
——昏?
忽地听到很让人在意的字眼,左那子不由得一愣。
还未等左那子思考、疑惑,紧接着传入她耳中的声音,就让她的面部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强烈的变化。
彭——什么东西倒在榻榻米上的声音。
从声音的质地听来,感觉像是倒地的声响。
左那子可是小千叶剑馆的千金,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声音,就是学徒们练武时被击倒在地的倒地声,所以她对此类声音最为熟悉。
“好痛……橘君……你以前……以前不会这样的啊……”
约莫4息之后,阵阵纠缠、布料擦动的细碎声音,化作星星点点的碎粒,穿透墙壁传导至左那子的鼓膜……与脑髓深处。
这些音响对小孩子来说可能意义不明,但对大人来说,却过于意味深长。
5秒之前,左那子还一脸愕然的神情。
但仅5秒之后,她的神态就恢复了澹定。
说来神奇,左那子感觉自己的内心很平静。
那些惊讶,那些错愕,仿佛都在一瞬间离她而去。
只是身体知觉有点奇怪,感觉身周的一切都变得比以往遥远和模湖……
接下来的一瞬间,左那子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来自外界的意识给操控了一般。
她面无表情地起身,跨出房门,转身向右,大步走向青登与那位褐衣女子所在的包间……
……
……
“左……那子……小姐……?”
看着来人,青登发出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的声音。
左那子怎么会在这?她是偶然路过此地,还是?
瞬息之间,巨量的疑问塞满青登的大脑。
大脑的思考速度虽因此而变得迟钝,但该有的思考能力……或者该有的警觉性并没有丧失。
霎时,青登的内心警铃大作,愈来愈大声。在同一时间,青登的心跳速率骤然加快。
她闪电般地敏锐惊觉他现在的处境……似乎有些不太妙……
眼下,以第三者的视角来看待青登与大月实当前的模样,那给人的感觉着实有些微妙。
青登以“男上女下”的姿势,将大月实按倒在地,一只手抓人家的左肩头,另一只手抓着人家的腰身,在适才的缠斗之中,大月实鬓间的几缕头发掉落下来,被汗水打湿之后贴在脸颊、嘴角等处。
头发尚且如此,衣服就更别提了。
衣襟被微微拉开,右肩的衣服被扯歪,下摆皱巴巴。
这个时候,青登的身体快大脑一步地做出反应。
就像被沸水烫到了,青登火速放开大月实的肩与腰,并快步后退,一口气地拉开与大月实的间距。
相比起青登,大月实的反应就只是单纯的惊吓了。
她不认得左那子,突然见到有个陌生的女子闯进来,吓了一大跳。
那句“你是谁”还未来得及脱口而出,便听得青登唤出左那子的名姓。
——左那子?桶町千叶的千叶左那子吗?
对于“千叶鬼小町”、“江户第一美人”的大名,大月实自是久有耳闻。
大月实一边整理凌乱的头发与衣服,一边睁大双眼,用充满难以置信之色的目光反复扫视青登和左那子的脸。
三个人,三种截然不同的神情——一时之间,茶间内的气氛好不诡异。
好在这片使茶间空气的味道都变得有些奇怪起来的氛围,并没有存续太久。2秒刚过,青登就出声打破了沉默
“左那子小姐,你怎么在这?”
经过短暂的手忙脚乱,青登已恢复了镇静。
自己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或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何需感到紧张与不自觉呢?
“我去书店买书,途径此地时,突然觉得有点口渴,就过来这间茶屋喝点茶水。”
左那子一边说着,一边向青登和大月实展示被她捧在怀里的那本封皮精美的崭新书籍。
“我刚刚就一直在隔壁的茶间里喝茶、休息,突然听到这里传来打架的声响与女人的痛呼,所以就赶过来看一下——橘君,没想到能在这地方偶遇到你,真巧啊。”
左那子扬起不含任何情绪的目光,笔直地看着青登的双眼。
“看样子,是我弄错了。我还以为是有人在行凶,既然只是虚惊一场,那我也就放心了。”
左那子的解释……听上去天衣无缝,几乎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青登还是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对劲。
去书店买书……?这附近没书店啊?
而且,时机有那么凑巧吗?就这么恰好地在我和大月实地隔壁茶间里喝茶?
虽感疑点重重,但这些都是可以留到之后再慢慢思考的次要问题。
当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消除误会。
毫无疑问,左那子肯定看见了他跟大月实适才的那引人浮想联翩的姿势,左那子若没有产生什么误解,青登是肯定不信的。
这里就体现出左那子和木下舞的不同了。
依照青登对木下舞的了解,她在看见青登和别的不认识的女人独处,一定会强鼓胆量地用委屈巴巴地口吻质问青登“这女人是谁?”。
而左那子却不是这样。
她全程没问大月实的身份。表情、语气平澹,好像对大月实的身份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似的。
但青登的感观与直觉告诉他才没这么回事。
直勾勾地与青登对视的左那子,完全没散发出“算了,我才不在意你又和哪个女人厮混在一起”的气息。
反倒像是不断试探青登,不断借着当下刻意营造出来的紧绷气氛暗示青登我可以说一句“算了”,但橘君你也打算就这么“算了”吗?我不想主动逼问,你快点自行交代一切吧。
说实话,相比起大吵大闹、直截了当地耍脾气,左那子的这种无形施压的冷静做派,更让青登觉得可怕。
如果迟迟不快点坦白所有,左那子很可能会因耐心耗尽而扭头就走——青登对此相当肯定。
于是乎,为防止不可挽回的意外出现,青登连一秒也没耽搁,赶紧向左那子解释他和大月实的关系,并且说明白他和大月实方才的姿势是怎么回事。
……
大概5分钟之后——
“原来如此……丈夫被‘清水一组’的人抓走了吗……”
青登回到刚才的座位,左那子与他并肩而坐。
嘴皮子一直是青登的长项之一。
在“健舌”的帮持下,青登口条清楚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左那子言简意赅地道清。
左那子安静听完后,轻轻点头,连道“如来如此”。
不知是不是青登自己的错觉……虽然左那子的神态一直不变,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可青登隐约在左那子的美目深处,发现一缕如释重负、像是放下了什么艰深心事的轻松神色。
在青登想左那子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他们的对面,一对蕴藏着难言情绪的眼睛,反复扑闪呆怔的眸光。
——橘君……居然与桶町千叶的千叶左那子认识?
尽管心中一百个不敢相信,可此刻映入她眼帘的景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青登不仅与左那子认识,而且两人还很熟。
根据青登与左那子此时展现出来的种种互动,不难看出二人的关系很亲昵。
大月实的贝齿于无意识间紧咬下唇。力度之大,连两边的腮都鼓起小小的包。
只见她不自觉地收拢双肩,含胸驼背并埋低脑袋,不敢去多看前方的左那子。
原因无他——在左那子面前,她在女性身份上的所有自信,统统烟消云散。
相貌、身材、气质……大月实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地方是不被左那子死死压制的。
与左那子待在一起相当煎熬,一种跟自惭形秽很类似的情绪由里及外地炙烤大月实的全身。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青登的身边跟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了。
上一次是在焰火大会。那个时候,跟在青登身边的女人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可爱少女。
那位红衣女子的相貌和身段虽不如左那子,但也不是大月实能够碰瓷的。
此时此刻,大月实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一个事实她对面的那个青年,已经不是她以前所熟知的那个“呆头登”了,而是剑术超群、名震江户的仁王!
陪同大月常次留在江户的这4个来月,尽管内心下意识地抵触,但她还是听到不少与青登有关的各类事宜——这种事情根本避免不了,青登可是江户时下家喻户晓的大名人,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基本都能听见有人在讨论仁王的种种。
拜此所赐,大月实很快就补全了离开江户的这俩年来,对青登的认知的空白。
实话讲,若不是因为曾经亲眼目睹青登是如何干净利落地制服清水吾作等人、如何被清水荣一礼遇,否则大月实完全不敢将人们口中的“仁王”,与她记忆里的“呆头登”的形象叠合在一起。
一时间,以前与青登相处的种种过往、曾经对青登的嘲笑与挖苦,一一浮上大月实的心头与眼帘。
……
“阿实!我们一起去神社做新年参拜吧!”
“抱歉啊,我已经跟其他朋友有约了。”
“欸,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