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卿云用做生意打比喻，倒也有趣。</p>
京中夫人话里话外说商家女不好，其实见识和能力这些东西哪有什么好与不好呢，不过是要自矜身份打压他人罢了。</p>
卿云这点倒好，她从不避讳这个，就堂堂正正为商家女正了名。</p>
“这倒另说，其实凌霜闹这一场，后果也有限，世人嘴，两张皮而已，由他们说去，能说坏什么。我看秦翊的样子，和凌霜反而比以前好了呢。”云夫人笑道。</p>
“那当然好。”卿云道：“其实就算当时不是当众，是私下议论，我也会反驳凌霜的，我是她姐姐，理应教导她，在她走上偏路的时候纠正她，免得她犯下大错。</p>
“她说的那番话粗听有理，但其实太偏激了，凌霜和娴月都是一样的性格，都喜欢另辟蹊径，娴月还好，她娇气，稍有不对劲就回头了。凌霜却倔，一定要一条路走到底才行。她那番话，偏离正道太远了，走得越远，就错得越远。”</p>
“哦，那你觉得什么是正道呢？”云夫人也来了兴趣。</p>
其实她也是剑走偏锋的人，不然不会和娴月成了忘年交了。对于卿云这种正道的捍卫者，也有好奇。</p>
“克己复礼，行仁守义，就是世上的正道。本来是不分男女的，男子读书，也是为了做君子。女子读圣贤书，修身齐家，也是正道。被奉为典范的女子，也都是出色的人才。</p>
“像太妃娘娘，抚养官家长大，治理宫廷内外，这也是正道，凌霜却执着于参政的事，这很危险。”卿云娓娓道来：“她总觉得正道是束缚，其实正道当然有种种缺陷，但毕竟是世上唯一的康庄大道。</p>
“它划出一道范围，好有好的上限，但坏也坏得有限，只要你遵循它，一辈子其实是可以在一个范围内的。</p>
“但走出这条正道，一切就难说了，好的时候固然很好，但坏的时候也坏得超乎想象，凌霜觉得抄家苦，但世上那么多女子一招踏错流落烟花。她觉得夫人们苦，却看不到做不了夫人的苦。夫人们苦，是有范围的，走出这条正道，下坠可就没有范围了……”</p>
这是娴月不让她有机会说出来的话，她说给云夫人听，多少也有点希望云夫人能够转述给娴月的意思。</p>
云夫人只是微笑听着，两人走了一阵，她却忽然道：“不过我觉得你说得也不对。”</p>
卿云并不惊讶，只是睁着大眼睛，安静地等着云夫人说话。</p>
“你说正道好，我不反对，确实这世界只容得下走正道的女子登上高位，像凌霜这样，事情还没做，就宣扬得世人皆知，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反骨，有了警惕，这不是做事的方法。但你说得也不对，你说所有人都应当遵循正道。但你忘了，不是人人都可以走正道的。就像一个学堂，考查文章，总有人考最后一名。</p>
“比如你家，只有你生来是走这条最正的道的，娴月和凌霜，都得剑走偏锋才行，她们不爱正道，正道也容不下她们。</p>
“凌霜说得对，如果你的正道真的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话，那花信宴哪个女孩子生来就是该嫁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的呢？女孩子就算最差的也有限，罪不至此，却总有人一生在苦海沉浮，这是仁吗？</p>
“你的正道好，但不该是唯一的路，正道之余，也该留出一些路来给别人走才对。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天生就被正道拥抱，这也是一种幸运。”</p>
云夫人一席话说得卿云沉默不语，因为这恰是卿云自己也说过的道理。她见卿云听进去了，又道：“这还是天生的性格不适合被正道审视的，还有一种命运捉弄，更是吊诡，就算你铁了心走正道，也做对了所有的事，但命运允不允许你走下去呢？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忠臣孝子尚且有冤杀的，何况世间女子命如浮萍呢？</p>
“就拿我们身边来比喻，秦翊你不知道，但南祯就是不能走正道的人。世人只看见他风流浪荡，哪里知道背后的原因呢。”</p>
要说的是别的男子，卿云是不会搭话的，但偏偏是贺南祯。</p>
当日桐花宴坠马，密林中的相处，她才惊觉贺南祯的操守堪称君子，与他平日风流浪荡的行径全然不符，但事情过后，他又恢复往常样子，那一下午的相处如同一场幻梦，在她心里留下重重疑影。</p>
所以云夫人一说，她立即接话问道：“为什么他不能走正道呢？”</p>
云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于心的笑意，却只是淡淡道：“你这让我从何说起呢。”</p>
两人已走到湖边观景凉亭中，四下无人，卿云见云夫人是要进亭子细说，连忙搀住了她，难怪老太君们都喜欢她，这样温柔小意，偏偏又不显得谄媚，实在是让人心软。</p>
亭中自有石桌锦垫，云夫人带着卿云坐下来，红燕已经带了小丫鬟，提了抬盒过来，在桌上摆茶水点心，云夫人这些细处的娇惯，和娴月是一样的，出去都预备着自家的茶和点心，娴月脾胃弱，正经吃饭也不爱吃，丫鬟那里，也常备着各色果脯零食。</p>
但卿云只想听云夫人的故事，给云夫人剥了个枇杷，耐心等她说话。</p>
云夫人见她这样，知道她心诚，这才叹道：“我们贺家其实不像秦家，秦家生来就在刀尖上，但贺家当年是军师，嫌疑不大，后来做了文臣，一直是天子近臣，是该登堂拜相的。</p>
“说起来，明煦，就是南祯的父亲，当年坐的是赵擎的位置，你还不知道吧，听宣处这个名字，都是明煦起的。”</p>
“我听说过先贺侯爷的名声，据说才干是极好的，当年江南还有地方为他立了生祠呢。”卿云乖巧地道。</p>
云夫人自嘲地笑了。</p>
“他的才干自然是好，不然官家怎么喜欢用他呢。</p>
“庆熙十三年，我嫁过来，十四年他就开始忙，先是查盐，又治水，庆熙十七年，衢州大水，水后又有大疫，本来是不该他去的，但官家听闻疫区起了民变，顿时一切人都不放心了，他就去了……”</p>
卿云乖觉，立刻隐隐察觉到了，不安地道：“后来呢？”</p>
云夫人端起盖碗茶来喝，纤细的指尖都发着抖。</p>
“后来自然是送在衢州了，说是本来可以走的，但当地官员都出逃了，没人镇得住场子，衢州号称九省通衢，要是压不住，天下都要大乱，死的人要以百万计。</p>
“他当时已经决心留在衢州了，写了封信回来，是给我的，信没寄到，人已经病了，又立刻遣了人来追，信到长桥驿，连信带马，全部原地烧毁，究竟我到今天也不知道那信里写了什么。”</p>
她垂着眼睛，像是要哭，但最终也只是微微颤抖而已。</p>
庆熙十七年到今天，已经将近十年过去了，衢州这名字，仍然如同刀子一般，光是提及就让人颤抖。</p>
卿云不敢再问，伸手握住了云夫人的手。</p>
云夫人没有抬起眼睛，只是微微摇了摇头。</p>
“当初追封的谥号，是文忠，运回京中时，办丧事，官家也曾吊唁过，君吊臣，是荣宠之至了。也说过从此看待南祯如同自家子侄……”她垂着眼睛，嘲讽地笑道：“但没过两年，就抄了岑家的家。”</p>
卿云顿时睁大了眼睛。</p>
“岑家？”</p>
是了，岑家。</p>
她从见了那岑小姐那天就有些疑惑，从贺家招待她来看，是贵客，红燕的恭敬，更让卿云猜那是贺南祯的订婚对象。</p>
但京中哪有什么岑家？</p>
现在想想，似乎隐约听见父亲说过，说以前捕雀处前身，是和听宣处对仗的侯令厅，抄过许多人的家，里面似乎就有个岑家。</p>
卿云心中震撼，只是说不出话来。</p>
云夫人却和盘托出了。</p>
“南祯那年才十五岁，云霜，也就是岑家小姐是他定亲的小姐，未婚妻子，大他半岁，说起来还是远房表姐，从小一处儿长大的……“</p>
“云霜？”卿云读书也多，立刻反应了过来：“南枝日照暖，北枝霜露滋。”</p>
是唐朝李峤的鹧鸪诗，秦翊和贺南祯的名字都用了典，秦翊是立羽，贺南祯是南枝。</p>
“是。他们是同一年出生的，南祯的母亲和岑夫人是闺中密友，打小一处长起来的，还没出生就定了娃娃亲，南祯母亲去世早，岑夫人把他当自己儿子一般，我嫁过来后，南祯更加和岑家亲了，有时候连家也不回，睡都睡在岑家或秦家，一个月也见不到人。</p>
“好在岑夫人很好，并不因为我占了南祯母亲的位置而恨我，还处处维护我。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很多事都是她教给我的。要不是她，我和南祯只怕会成仇人。</p>
“那几年，她是我在京中唯一的朋友，有年明煦在外面治水，我们两家连年都是一起过的。”</p>
卿云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为什么事抄的家？”</p>
“这个要问云章了，当年侯令厅的卷宗，现在都在捕雀处呢。说是为了那年夷陵王忤逆造反的事，其实就是官家想削藩王了，杀鸡儆猴，岑家和夷陵王交从过密，为这个抄的家。</p>
“岑大人判了斩立决，岑夫人惊惧之下，一跤跌倒，再没起来过，云霜那时候才多大，懂得什么，从小娇养的小姐，一条链子锁着，扔进了教坊司。”</p>
“教坊司！”卿云惊得差点站了起来。</p>
凌霜说抄家，说妻女没入教坊司，那是他人的故事，娄二爷五品小官，离抄家都远得很，她们从小只当抄家是传说的故事，怪不得云夫人今日要说这事，凌霜当初那番话，只怕也刺中了她。</p>
“当时我也才二十五六岁，一点不懂运作，明煦在的时候那些关系，都丢下了。秦家本来就是刀尖上，太后娘娘也不在了，实在是一点办法没有。</p>
“南祯为这事，进宫求过官家，话赶话，说过一句诛心的话，我也是后面听说的。他问官家：‘说是我父亲为国尽忠，死而无怨。但如果我父亲还在的话，岑家何至于此？’”</p>
这话问得诛心，但现成就有例子，听宣处如今是赵擎为主，赵家一家都跟着鸡犬升天。</p>
甚至再次一点的姚家，姚文龙仗着姚大人的权势干下许多坏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p>
从来人在江山在，人走茶凉，人心如此，世态炎凉，连官家也不能意外。</p>
贺南祯问得诛心，但也是实话。</p>
细想想，多没意思，贺明煦鞠躬尽瘁换了个什么，活着做权臣，反而不好么？至少作为儿女亲家的岑家，不会惨到这地步。</p>
卿云心中悲凉，这才明白贺南祯整日里那股玩世不恭的颓废气从何而来。</p>
“后来呢？”她轻声问。</p>
云夫人嘲讽地笑了。</p>
“后来能怎么着呢？不过是当作南祯没说过这话罢了。官家总不能杀了功臣的儿子，让人寒心。但也没放过岑家，仍然是原判。”</p>
“南祯从此死了心，他以前文章极好的，骑射也好，京中王孙里，他是佼佼者，什么赵景赵修，连他和秦翊的尾巴都追不上呢。</p>
“但他从此就和秦翊一起了，他十七岁是戊戌科，没去，十九岁恩科，官家点名叫他，他还是没去。</p>
“自从岑家的事后，南祯再不信书，也不信什么忠君爱国的正道。如果他信，这对于岑家是一种背叛。</p>
“京中这些王孙里，他是唯一一个不供职的，只是为了大家面子好看，说是有个闲职挂着，官家也下旨召过，都被他推了。每年守岁，宫中宴席，南祯都是不去的。上次桐花宴所有王孙都在奉驾，他也是不在的。”</p>
怪不得当时自己惊马闯入密林，他是第一个赶来找到自己的，因为他根本没去官家面前奉驾。</p>
那些热闹的宴席，大宴群臣王孙，桐花宴，烧尾宴，年底宫宴，举京欢庆的场合，贺南祯都在哪游荡呢，他在想着什么呢？</p>
卿云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眼睛发酸，却说不出话来。</p>
云夫人见她动容，知道她听进去了，才劝道：“你看，世人只知道背后嚼舌根，说他东游西荡，不务正业，没人会管他为什么这样。</p>
“其实如果能像你说的，能做坦荡的人，顺着世上的正道走，谁不想呢？</p>
“但正道也不是永远对的，从来命运比人强，当正道都背叛你的时候，你怎么办呢？”</p>
卿云沉默了，她确实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p>
但她记得这故事里，还有个女孩子的身影。</p>
“那小花枝巷里的，就是……”</p>
云夫人无奈地笑了。</p>
“你连这也知道？”她语气苦涩地道：“那不是她，进了教坊司，哪有能全须全尾的呢。</p>
哭闹寻死，都是没用的，但云霜更烈性，岑家的人，向来是宁折不弯的。</p>
”当时是冬天，进去不久，她寻了个机会，将头撞在铜炉上，烧烂了半边脸。从此只能做粗使打杂的事。教坊司的劳役苦重，奴婢被折磨死是常有的事。南祯也是想尽了办法，才保全了她。</p>
“你说的小花枝巷里住着的，是南祯包下的一个私娼，也是当年的花魁，叫胭脂，她当年机缘巧合，把教坊司的奴婢典了两个过来，带在身边使唤，其中一个就是云霜。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p>
“南祯感胭脂的恩，所以包下她，养着她，也等于养着云霜，教坊司的奴婢，严格按律法，是不能出教坊司的，但花枝巷靠近教坊司，一道院墙而已，我们上下打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p>
“南祯建了那个院子，一切比照之前岑家的样子，对外只说是奴婢，其实在院子里仍然让云霜做闺阁小姐，胭脂反而是客人。他不是请你开过物品的单子吗？就是给云霜开的。”</p>
“他为什么不自己问呢？”卿云不解。</p>
云夫人苦笑。</p>
“你还不知道？南祯骨子里也是头倔驴。云霜是教坊司的贱籍，除非圣旨，一辈子脱不了籍的。南祯始终觉得是他的责任，他救不出云霜，就一辈子没脸见她。”</p>
卿云震撼得说不出话，她虽然也知道贺南祯风流浪荡的外表下必定有隐情，但也没想到这样曲折，简直是传奇上的故事，像传说的人物都活了过来。</p>
这样的屈辱，这样的决心，这样的义气，怪不得他在密林中有那样的操守，她从来只以为京中王孙只会养尊处优，就优秀，也是王孙的优秀。</p>
没想到贺南祯能背负这样沉重的责任，怪不得他迟迟未娶，甚至为此惹上许多不堪的传言……</p>
而自己竟然还指点过他，要他洁身自好，卿云想到这里，不由得脸上发烧。</p>
云夫人说自己执迷的正道不是一切，原来自己真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p>
云夫人见卿云神色震撼，沉默不语，知道她听进了心里，才垂着眼睛劝道。</p>
“卿云，你看，你看，世上的事，这么难，这么重，如同巨石压身，丝毫不能动摇，相比之下，一点理念的分歧算得了什么？</p>
“你虽然聪慧，但到底没经过什么事，凌霜也是一样，有这缺点，娴月略实际一点，也有限。也是你们母亲保护得好，所以你们经过的事少。</p>
“其实你想想这人间的大事，命运无常，非人力能移动，在生死大事面前，一点点争执又算什么呢。</p>
“你是聪明人，我今日劝了你，回去也会劝娴月，你们姐妹还是要齐心，日后再想起如今闺阁中的相处，都会怀念。人生聚散无常，不要辜负了好时光。”</p>
这真是把卿云当作自家的晚辈来教了，卿云也知道她是看娴月的面子，所以来劝自己，也是为了自己好，所以起身深深行了一礼，道：“卿云受教了，谢谢云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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