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妃是知道凌霜和程筠的对话的,但传过许多人口中,难免疑心有添油加醋,她看凌霜,虽然性格孤介了些,不像个疯子,要是疯子,清河郡主怎么肯定亲呢?秦翊又怎么会默许呢?</p>
所以她听了这话,立刻就看向凌霜,凌霜只是淡淡一笑,道:“荀郡主,你当真要听我的解答。”</p>
“当然要听。”</p>
凌霜站了起来,道:“那你听好了。我说嫁人不好,男人靠不住,不是我嫁过,你知道鸟会飞,鱼会游,难道你是鱼是鸟?</p>
“这世上很多事,你看看就知道了,不必亲身体会。奇怪的不是我,而是你,你在京城长大,见过长辈这么多婚姻,你难道不知道嫁人好不好?男人可不可靠?</p>
“夫人们不说,小姐们也看不见,这谎言就这样一代代流传,你真算一算,今日在这的夫人,有几个家中不是三妻四妾,没有个需要提防的姨娘和庶子?</p>
“你向来好强,喜欢质问,喜欢辩驳,为什么你的眼睛只盯着花信宴上的女子,只跟我们要强,质问我们。你难道从来没有思考过?</p>
“为什么我们要嫁去男子家中,在他的后院生活,和别人争夺他的心,为什么不只是宠爱,连尊敬,连青睐,连管家的权力,都要经过一番拼搏才有。你这样好强,为什么却能平静接受这一切,连质问也不质问一句?”</p>
一番话把荀文绮问懵了,老太妃她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更是直接被凌霜的话冲击懵了,只有娄二奶奶心中早有准备,只是扶住了桌子,脸色苍白,身形也晃了一晃。</p>
荀文绮被她问得无话可答,但又不甘心这样让她驳倒,道:“你少在这大放厥词?谁逼着你嫁给宠妾灭妻的纨绔子弟了,你不会擦亮眼睛,挑一个好的?嫁好的嫁差的,不是各凭本事?”</p>
她虽然好辩,却不善辩,仓促之下,这已经能想到的最有说服力的反驳了。</p>
好在周围的女孩子们也大部分都是这样想的,听到她这话,都赞同地点头。</p>
但凌霜却笑了。</p>
“擦亮眼睛,说得轻巧。请问诸位夫人,哪一位嫁人时,是奔着斗小妾斗外室去的,哪一位不是奔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去的,哪位想的不是托付终身平平安安一辈子?是她们没有擦亮眼睛,还是擦亮眼睛本来就没用?你不会觉得夫人们都比你笨吧?”</p>
她承受着满室夫人们怒视的目光,缓缓环视众人,众人眼中有震惊,有诧异,更多是不解,不解她为什么明明获得了花信宴最高的奖赏秦翊,却站在这说着这些疯话。</p>
夫人们对她的疯话更是十分愤怒,越是内宅起火老爷花心一个个往家里娶小妾娶清倌人的,越是愤怒。反而清河郡主睁大了眼睛,神色有些复杂。</p>
她身边的薛女官则是抿紧了唇,只等她一声令下就把凌霜赶出去。</p>
可惜清河郡主花费心思预备的那么好的素宴了,每道菜都要问问合不合自己的口味,秦翊的母亲,确实不是坏人。</p>
凌霜站在偏阁中心,如同一个孤独的战士,看见荀文绮还余怒未消,忽然嘲讽地笑了。</p>
“荀文绮,我问你个问题,世上如果有场考试,考上了就奖励你平安顺遂一生,考不上就跌落地狱,考虑的输赢,全凭你短短几十天的抉择,你考不考?”凌霜笑道:“你看,你也知道,除非你是傻子,否则为什么要赌?</p>
“但嫁人就是这样一场考试,你说擦亮眼睛,我们女孩子现在都在这里,每个人都想着擦亮眼睛嫁好的,但京中王孙有好有坏,那些品行不端的,打老婆的,狂嫖滥赌的,家里婆婆喜欢折腾媳妇的,都是要娶亲的,是谁去嫁他们?是你还是我,总归是我们这些女孩子里的人。那擦亮眼睛有什么意义?这难道不是全凭运气?”</p>
她这番话,问得女孩子个个悚然而惊,大家虽然家境有高低,但到底是世家小姐,就算父母不在了,亲族也是客客气气,哪怕如蔡婳,也最多听了些重话,没有挨过打。</p>
但嫁人后,挨打也不是不可能,被婆婆逼死也不是不可能,宠妾灭妻,一切吃穿用度全部供应不上,悄无声息病死在深宅内院,也不是不可能……</p>
别的不说,梅姐姐当初那一巴掌,大家都是见证者。</p>
但荀文绮哪里会想这么多。</p>
“你少在这危言耸听,人有高低,识人水平有高低,有人嫁得好,就有人嫁得差,你少在这装什么活菩萨,你才来京中多久,这些女孩子你都认得吗?我看你连名字都叫不全吧,现在装得这么关心大家……”</p>
“我不是关心大家,我是关心我自己。”凌霜见她全然听不懂,顿时笑了,道:“和你说你也不懂,大家都是女孩子,你却觉得大家是竞争者,各有各的命运,我却觉得大家命运相通,一个人受苦,等于所有女孩子都受苦,我们不过是侥幸逃过,迟早轮到我们。”</p>
“你说什么疯话?”荀文绮完全听不懂。</p>
“难道不是吗?你还记得桐花宴的手帕吗?”凌霜道:“手帕就是那场考试,姚文龙捡了手帕,就来羞辱女孩子们。</p>
“你的反应是让丢了手帕的女孩子站出来,自己承担,你觉得是她自己不小心,她该承担这个被羞辱的后果,你觉得这是硬气。</p>
“但你想过没有,凭什么男人可以拿着捡到的手帕来羞辱我们,凭什么女孩子要为自己的一次无心之失承担这么可怕的后果?</p>
“这就是我讲的考试的道理,男人制定了考试,你立刻想要咬紧牙关考出一个结果,不管后面没考上的女孩子会遭遇什么,你只觉得是她们太蠢太笨,是她们不小心,没擦亮眼睛。</p>
“你觉得自己名列前茅,逃过一劫,你为什么不去质问,为什么要有这场考试?为什么男人不需要这样的考试?</p>
“原本所有女孩子都不需要被羞辱,为什么男人捡了个手帕,我们就要分出三六九等,逃过一劫的人沾沾自喜,没逃过的就自认倒霉,为什么不能像我们在桐花宴上一样,所有人都站起来反抗,那这场考试本身就没有意义,他拿着手帕,也羞辱不了任何人,大家都安全了!”</p>
荀文绮被问懵了,女孩子们也都是经过桐花宴的,只记得那齐刷刷站出来的场面,却没细想过背后的道理,被凌霜这样细细剖析,顿时个个都若有所思。</p>
夫人们全都满头雾水,老太妃道:“什么手帕的事?”萧夫人连忙过去解释,这才说出当初的事来。</p>
而凌霜已经握紧拳头,她越说越激动,甚至不是在对着荀文绮说话,而是对着那些女孩子们,大声疾呼。</p>
“手帕是一次考试,嫁人也是一次考试,生孩子也是考试,斗妾室,讨好公婆,养好儿子,相夫教子,通通是这样的考试,每一次我们都要惊险过关,每次都有人落下,他们就这样将我们分出三六九等,让我们应对着这一次次的筛选,一次次的危险,我们只顾着庆幸自己又熬过一次,庆幸自己擦亮眼睛挑到好王孙,庆幸自己能生下男丁,庆幸自己斗赢妾室,讨好了公婆……”她对着女孩子讲述着故事:“然后我们蓦然回首,惊讶地发现,我们已经深深困在深宅内院里,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人。我们成了夫人们,我们再想起年轻时的时光,觉得陌生得如同另外一个人……</p>
“但我们真的一定要经过这些考试吗?我们真的必须承受这些才能活吗?这样度过一生,真的有意义吗?午夜梦回,我们真的不会后悔吗?</p>
“你们都听说过自己的母亲,姨母,姑母,所有的女性长辈的故事,她们的人生里,有你想要的吗?”</p>
她质问着女孩子们,也质问着夫人们,没人能回答,即使是对她的放肆最愤怒的夫人们,眼中也有瞬间的茫然。</p>
是怎么就走到了今天了呢,花信宴一代代,岁月轮回,永远没有新故事,母女一代代,上演着同样的故事。</p>
但老太妃不一样。</p>
“你说的这些疯话,蠢话,你自己听听,像话吗?”她终于忍不住了,怒道:“你们娄家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说出这些不羁之谈?</p>
“自古以来,男子主外,女子主内,天覆阴阳,地载乾坤,各有各的职责,有什么不好?女子相夫教子,男子成家立业,才是正道。”</p>
老太妃一怒,顿时夫人小姐们都神色肃然,但凌霜却直直地看了回去。</p>
“太妃娘娘,你比我见得多了,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男主外,女主内,真的是各有各的职责吗?是平等的吗?</p>
“男子在外的世界,我们最多建议一句,还要被说是妇人干政,牝鸡司晨,取乱之道。就说我们的内宅,真是由我们决定的吗?我们能决定家里什么时候娶进来一个姨娘?什么时候生下什么子女?我们连自己的子女待遇都无法决定。财产,承嗣,家里的生杀大权,哪一样由我们决定?</p>
“女子一辈子的指望就是往上走,成为夫人,成为老封君,但如果老爷还在,哪轮得到老封君做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p>
“你放肆!”老太妃大怒道:“你少在这胡说八道,你煽动女孩子们的不满,你哪知道这世上男子的不容易,你不想从父从夫从子,难道女人去打仗,女人去为官为相?世间男子读圣贤书,十年寒窗,科举扬名,何曾容易?”</p>
“那就让我也不容易啊。我愿意承担这份不容易!”凌霜道,她眼睛里如同有火焰燃烧:“就让我去科举,让我去打仗,我想要这个不容易,我也想要力争上游,我也愿意寒窗苦读,我也想进士及第,打马游街。</p>
“我甚至愿意士农工商,也想可以渔樵耕读,我只想要一片公平的战场,下场厮杀出个未来,是成是败,都是我自己取得的结果。而不是一辈子只能在看台上,被一件物品一样对待。让我嫁的男人决定了赢还是输,我想要掌控我的命运。</p>
“太妃娘娘你说各有各的职责,要我相夫教子,但相夫教子永远只有建议的权力,我永远只是那个在旁边看牌的人,无法决定牌局的输赢,却要用自己的命运,跟着付钱。</p>
“说是内宅外宅各有各的天地,但内宅的权力却由老爷们分配。说是嫁妆不可动用,但那些家世倾颓的,哪位夫人又真保住了自己的嫁妆不被挪用,不填家中的窟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