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月回到家中时,已经是酉正了。</p>
正如她所说,父亲偏爱凌霜,母亲一心为卿云打算,她的行踪,其实是没人在意的。</p>
但今晚却不一样,她从穿堂过,看见母亲端正坐在那里,只留了一盏看茶的灯,像是在等人似的。</p>
她以为娄二奶奶是等凌霜回来,叫了声“娘”,就准备回自己房间去了,娄二奶奶却道:“回来了?”</p>
娴月“嗯”了一声,有点疑惑,娄二奶奶却用手指敲打着桌边,是叫她过去的意思。</p>
“坐吧。”她吩咐娴月。</p>
娴月只好过去坐下,黄娘子上来奉了茶,娴月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是寻常说话了。</p>
她心里隐约猜到点端倪,见娄二奶奶端坐着,手一直放在旁边的小茶桌上,搁在个紫檀的木匣子上,上面累累雕花,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东西。</p>
娄二奶奶见她看过来,就顺手打开了木匣子。</p>
穿堂里只留了茶桌上一盏灯,正照在那匣子上,里面铺的是秋香色的缎子,端端正正放着一对手镯,像是木质,色调深,偏棕色,上面却带着一缕缕金丝,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饶是娴月从小跟着娄二奶奶见识各色宝石,竟然也有几样不认识的,只认得出其中的南红玛瑙和琉璃。</p>
她是喜欢这些的,顿时眼睛都亮了,娄二奶奶示意了一下,她立刻拿了一只起来,扣在手里,仔细端详。</p>
“是迦南木吧?”</p>
她闻了闻,又把上面嵌的宝石对着光看了看,道:“像是宫里的镶工。”</p>
七种宝石,用不同的镶嵌,镯身上花纹缠护,十分华丽,像是应了佛家的七宝,但娴月只认得玛瑙和琉璃,其余几样却有点不太确定。</p>
娄二奶奶也拿起一只来,对着光教她。</p>
“这是鸦青宝石。”她教娴月:“鸦青多是西洋进口,以前常有官员用来镶犀带的。真正的鸦青有偏光,看着颜色深,像墨色!其实拿一张白纸来对着看,这种墨色全是深蓝色叠在一起的。”</p>
“那这是红玉?”娴月指着上面的红色宝石问道。</p>
娄二奶奶顿时笑了,对着旁边的黄娘子道:“我说她小人家见识少,你还不信。”</p>
“二小姐才多大,哪能跟夫人一样,样样都认得呢?”黄娘子也笑道。</p>
“我不认得,娘教给我就行了嘛。”娴月也道。</p>
“行行行,我教你。”娄二奶奶指着那宝石教她:“也难怪你们认不得,现在都混成一谈了。</p>
“红色宝石,自古以来最少最贵,有个独特的名字,叫做剌子,据说是唐朝西域国家里有个国家叫花剌子模,最擅长贩卖宝石,他们管红宝石就叫剌子,也有说是因为波斯语,管一切宝石叫做雅姑,红宝石叫红雅姑,又称照殿红,是最贵重的宝石,千金难求。”</p>
“那怎么现在红玉反而不如鸦青了呢?”娴月不解。</p>
“红玉是红玉,红宝石是红宝石。”娄二奶奶道:“自从开了市舶司后,南洋的珠宝商人就来得多了,其中有一类红色宝石,他们称之为红宝石,咱们是叫红玉的,叫来叫去,就和原先的红宝石弄混了,就全称之为红玉了,就连那些见多识广的夫人们,也都以为现在的红玉就是当年的红雅姑了。这两者原本也极像,一般人是分不出来的。”</p>
娄二奶奶顺手拔下一支发簪来,上面嵌的就是现在的红玉,放在一起一比,确实是难分伯仲,但娄二奶奶把两者对着光,教娴月:“你细看,能看出差别吗?”</p>
“红雅姑颜色更浓厚些。”娴月细细比较,道:“红玉虽然艳,但却没有什么底蕴似的,单看不觉得,一比起来,还是红雅姑更好。”</p>
“到底是三小姐,还是有眼光。”黄娘子称赞道。</p>
“这就是了,书上说剌子‘荧荧如火,红如鸽血’,一下子就跟现在的红玉分开了,等到大太阳出来,你拿去太阳下看,真正的红雅姑是有荧光的,古时说,一两剌子百两金,价值连城,连波斯国自己都视为至宝,哪是现在的红玉之流能比的?”</p>
娴月听了,便隐约猜到这镯子的来历了,问道:“这是宫里出来的?”</p>
“是郡主娘娘当年陪嫁的东西。”娄二奶奶淡淡道:“现在拿来定亲了。”</p>
她话说得虽平淡,但手搁在茶桌上的怡然自得,还有嘴角藏不住的笑意,眉目间的得意,都已经把事情说了个七八分。</p>
京中的“郡主娘娘”不多,家里又有王孙未定亲的,多半是那一位了,定亲的镯子,现在在娄二奶奶手里,定的是谁,答案也昭然若揭了。</p>
娴月并不意外,反而有点意料之中,问道:“是凌霜和秦翊的事定下来了?”</p>
“虽没定下,也有七八分了。”黄娘子在旁边笑道:“到底夫人厉害,知道釜底抽薪,直接去秦侯爷家去谈,秦侯爷虽然淡淡的,但郡主娘娘却出来了,亲自见了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说她深居简出,京中的事都不太清楚了,说秦侯爷既然请三小姐补了衣服,那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秦家是讲礼的,一定给咱们一个说法,就拿了这对镯子来做定礼,还说要开一宴,见见咱们家的小姐呢。”</p>
娴月素来机敏,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有点怔怔的,跟着黄娘子的话道:“开一宴?”</p>
“是呀,花信宴里的荼蘼宴,本来就是秦家旁支里的秦三娘子认了的,郡主娘娘要拿过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p>
“郡主娘娘说,荼蘼虽美,意境却不好,正好今年的芍药开得晚,就开一宴芍药宴吧,日子就定在了二十五,遍请京中世家,又是定亲,又是郡主娘娘亲自出面,咱家三小姐,这下真是飞黄腾达了。”黄娘子喜笑颜开地说。</p>
都说花信宴秩序井然,那也只看在谁面前罢了,寻常夫人为了抢一宴尚且打破头,清河郡主一句话,却连赏的花都改了,芍药原不在二十四番花信风里,但她说要赏,京城所有的贵夫人也不得不乖乖到场。</p>
规则从来只约束大部分人,而极少的一部分人,生来就是在规则之上的。</p>
就好像一样是未婚男女不顾大防,秦翊上门来领衣服,却阖府没人敢传一句闲话,反而要笑着替他遮盖。秦家的身份,可见一斑。</p>
桃染跟在娴月身后,本来是为凌霜开心的,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有点不安,看了一眼自家小姐,见她垂着眼睛,像是要笑,按在茶桌上的手指却在轻微地发着抖。</p>
是了,三小姐要定亲,多少大事需要忙,大小姐订个赵家,二奶奶就恨不得宣扬得全天下知道,三小姐定的可是秦侯府,这是何等的荣耀,怎么还有空在这教自家小姐认什么宝石呢?</p>
桃染心中不安,看了一眼娄二奶奶,只见她面沉如水,也回看了自己一眼,眼神锋利,顿时被吓得一抖。</p>
“二奶奶……”她连忙温顺地叫了声。</p>
“你还有脸说话。”娄二奶奶沉着脸道:“要不是黄娘子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你为什么撺掇你家小姐去见贺云章,捕雀处是好相与的?和他们来往,你是性命都不要了?”</p>
桃染吓得连忙跪下来了,求饶道:“夫人饶命。”</p>
她求助地看向自家小姐,虽然东窗事发,其实她心里是不慌的,自家小姐总会有办法让自己和她都全身而退的,当然求饶的架势还是要做足的。</p>
但娴月却神色平静,完全不像平时一样长袖善舞,她像是已经看破了这一切,几乎带着点认命的神色。</p>
“贺云章是我自己结识的,和桃染无关,她倒也拦过我,怪不到她头上。”她这样回答娄二奶奶。</p>
“你好糊涂!”娄二奶奶立刻皱起眉头:“贺云章是什么人?捕雀处是什么地方?朝廷命官进去都不能囫囵出来,你敢去结识?”</p>
“贺云章再厉害,也是京中王孙,男未婚,女未嫁,以礼相待,为什么不能结识?”娴月只是平静回道:“阎王也要娶亲的,娘生气是因为他是贺云章,还是别的原因,不如明说了吧。”</p>
桃染聪明,听了这话,立刻偷眼看娄二奶奶。是呀!</p>
贺云章再厉害,正经探花郎出身,御前宠臣,捕雀处风头无两,一个赵景,二奶奶就高兴成那样子,自家小姐要是真嫁了贺云章,这样的权势,对家里来说反而是大大的好事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