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翊这人也是个奇人,也不劝凌霜回家,也不告诉她家里人在找她,在他看来这都是不用说的事。凌霜不回去,自有她的道理。</p>
寻常人总喜欢劝人,这世上人人都觉得自己的道理是对的,看见别人误入歧途,总觉得有些话要说,否则就会担心对方浪费,浪费时间,浪费力气,错过大好时光。</p>
秦翊从来不,他似乎从来不觉得什么是浪费的,就连贺南祯,这样的相貌能力,赋闲这许多年,他也没说过一句什么。人人有人人的选择,连他自己也一样。</p>
所以他也不管凌霜是不是准备从此离家出走不回家了,也没有差人去告诉贺南祯凌霜在哪,反正贺南祯只是托他找人,他已经找到了。</p>
秦翊带着凌霜,直接出了这片坊市,随从牵过马来,凌霜反正穿的是男装,翻身就上了马,见秦翊骑的是匹通体雪白的胡马,问道:“这就是白义从?怎么不带乌云骓。”</p>
“乌云骓太厉害,别人一见就心生警惕,不如白义从和紫燕骝。”</p>
“这就是传说中的紫燕骝,以前怎么不见你骑。”</p>
凌霜摸了摸自己骑着的马,这匹马确实漂亮,膘肥体壮不说,皮毛油光水滑,确实黑得发紫,而且有种紫铜一般的光泽,凌霜掰着它的辔头,俯下身看了看牙口,发现还是匹只有两三岁的牡马呢。</p>
“上个月才送来的。”秦翊道。</p>
要是以前,凌霜一定感慨“哎唷,怎么没人给我送这么好的马”,或者来两句“你家那么多好马,骑得过来吗?”</p>
再不济,也得和紫燕骝聊两句,夸夸它,但这次什么也没说,可见确实是心情坏透了。</p>
秦翊看她蔫成这样,连骑马都没劲了,不由得觉得有点好笑。</p>
娄家这么多女儿,留一个特立独行的有什么不行呢,但世人就是这样,看不得活得太恣意的人,尤其是女孩子。</p>
凌霜还不知道秦翊怎么看她,还在那垂着头发呆,连紫燕骝用头蹭她都没有多开心,要是换了以前,一定去弄点果子来给紫燕骝开小灶了。</p>
“走吧。”</p>
秦翊也不劝她,带着她一路走,所以说王侯子弟还是好,京中纵马何等潇洒,就算秦翊自己穿一身玄色锦衣,看起来并不张扬,但随从个个鲜衣怒马,倒显得他气质超脱起来。</p>
凌霜跟在后面,倒也跟得上,跟着秦翊一路往南郊走,这附近多的是世家的园林,因为离南城近,道路宽阔,虽然地方窄点,比不得猎场那边,但世家子弟还是在这边聚集得多。</p>
秦翊地位在王孙公子里都是独一档,秦家的人,连名字也不用通报,一路长驱直入,原来这处园子不是游玩的地方,而是专门打马球和蹴鞠的草场,里面还有箭垛木靶,想必也能玩如今流行的骑射游戏,也就是俗称的打垂杨。</p>
秦翊还没到马球场,主人家就迎出来了。是个胖胖的中年人,笑得见眉不见眼的,道:“侯爷怎么来了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好预备接待啊,现在这样简陋,如何使得?”</p>
秦翊是见惯了世人谄媚的,并不惊讶,这淡淡道:“尚大人多礼了。”</p>
他说着话,马却不停,直接往前跑,凌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王侯习气,连当朝官员也跟在马后面跑,秦翊一到马球场,顿时又有不少人过来见礼,但年轻人到底傲气些,场上正玩的人,和一些和秦贺两家不怎么亲近的世家子弟,就远远看着,并没有来。</p>
其中就以跟着赵景的那些人为多,倒是姚文龙,还满脸笑容地过来打招呼,道:“秦侯爷来了?怎么样,赏脸玩两把吗?”</p>
场上那局正好打到尾声了,是姚文龙和赵景两队在打,姚文龙这边败局已定,所以早早下来了。赵景也在一边休息,正站在场边喝着茶水呢。</p>
姚文龙其实也只是顺便一问,秦翊向来和他们这帮人玩不到一起,何况今天贺南祯也不在,他们俩的水平高出一截,都是和宫廷内的高手玩,不会理他们。</p>
没想到今天秦翊竟然道:“可以玩玩。”</p>
姚文龙顿时眼前一亮,叫道:“今日算遇着了,大家都过来,秦侯爷要玩两把,快来快来,这可是一年也难得有一次的机会……”</p>
秦翊的马球是没得说的,顿时那些自恃厉害的高手都过来了,姚文龙见赵景装没听到,还故意叫他:“赵小侯爷快来啊,你们上次桃花宴的事还没了呢,快来报仇。”</p>
赵景这才慢悠悠过来,他是个记仇的性格,就算姚文龙不提他也忘不了,看起来不怎么热衷,实则一上来就问:“怎么打,我这边还有两个朋友,要真打我就差人去叫了。”</p>
这是下定决心要报上次桃花宴的仇了,不然不会这么急着去叫人。</p>
凌霜隐约察觉到秦翊想干吗,只是有点不确定,毕竟秦翊只带了自己几个随从,像上次桃花宴,可是和贺南祯联手,还带着一堆世家子弟才赢的。</p>
穷文富武,尤其是马球这种和马术水平有关的运动,别说随从了,就是寻常富家子弟,也养不起几匹好马。何况赵景这次只怕会请出很厉害的高手来……</p>
凌霜穿着的锦衣,本来就是个世家子弟的打扮,锦缎好,胡靴也好,连腰带上也是玉扣子,本来他们就在猜度她是谁。</p>
上次找李璟时,也有人在曲水流觞宴上见过她,所以倒也不突兀。</p>
“叫贺南祯来吗?”</p>
她见赵景那边摩拳擦掌,显然是准备大打一场,于是轻声问秦翊。</p>
离得远的人不说,像姚文龙离得近,听见了,立刻就抬头看了她一眼。显然是想弄明白“他”是谁。</p>
这里的人,哪怕是赵景呢,提到贺南祯也要称一句“安远侯爷”,他却直呼名字,又和秦翊这样说话,可见亲近。</p>
又生得漂亮,皮肤白得像玉,眉目清秀,都怀疑他是不是哪家王侯娇生惯养的小儿子。</p>
“用不着。”</p>
秦翊淡淡道,相比赵景那边大动干戈,他只摸了摸白义从的头,顺手从鞍袋下掏了把干粮来,喂给白义从吃,凌霜见他这样笃定,也不担心了,道:“给我一把。”</p>
她天生是属于外面的,光是在马球场待了一会儿,就恢复不少元气了。</p>
那边赵景又是叫人,又是排兵布阵,折腾半天,终于把人攒齐了,浩浩荡荡一帮人,把赵修也叫来了,赵修又带来一匹好马,是匹黑色的胡马,十分神气,显然是从他爹那里弄来的。</p>
赵景自觉准备工作已经万无一失了,这才上来问秦翊道:“怎么打?”</p>
“今天没带多少人,五打五就好了。”秦翊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道。</p>
赵景那边顿时又是一番忙活,马球一般是十对十,他叫了二十多个人来,在里面挑了又挑,一会儿说:“岑玉麟不会打长球,这把让韦钺上吧”一会儿又道“老五,今天可得把你那挑花的功夫拿出来”,赵修在旁边,想上场得很,被他道:“好兄弟,你下把再上,这把我们人数满了”。</p>
他不要赵修上场,却要赵修的马,要来给那个他叫老五的人来骑,那人衣裳有些落魄,对着赵景十分讨好,显然是个常年混在这些王孙堆里的篾片相公,靠着打马球讨好这些年轻公子的。</p>
赵修那边好不容易选出五个人来,秦翊这边却只一句话:“你们好了?”见赵修点头,道:“咱们上场吧。”</p>
凌霜还以为他叫别人,见他驱马向前,随从里只出来三个人,走两步还回头看自己,顿时愣了:“我也上?”</p>
“不然呢?”秦翊问她。</p>
凌霜完全没想到他会带自己一起打马球,她虽然会打,也常看,但那是在扬州和男孩子们小打小闹,真正的马球场都没怎么上过,何况这是京城王孙里最会打的一拨人,她也知道秦翊找赵景打是为什么,所以更是只能赢不能输的。</p>
她连忙赶马疾走两步,赶上秦翊,凑在他身边低声道:“你疯了?我怎么能打马球?”</p>
“为什么不能打?”秦翊反问。</p>
凌霜被他问得一愣,自己也懵起来。</p>
对啊,为什么她不能打?她现在是男装,没人认得她,打就打了。</p>
况且以后再想有这样的机会多难啊,秦翊这种家伙,今天忽然对她这么好,肯定也是知道自己被娘打了,以后肯定又是一副死人脸了。</p>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以后就算她想打马球,到哪找九个人来和她玩呢?也没有紫燕骝这样的好马啊。</p>
秦翊看她眼睛滴溜溜转,显然也动心了。但凌霜又看着他眼睛,压低声音道:“输了怎么办啊?”</p>
“输了就输了呗。”秦翊淡淡道,见她立刻着急,顿时笑了。</p>
凌霜其实也少见他笑,原来秦贺齐名,真不是盖的。</p>
贺南祯那家伙整天花蝴蝶似的,风流潇洒,一见就夺目,秦翊在他身边却不落下风,就已经可见厉害了,今天一笑,俊眉修目,也让人移不开眼睛。</p>
“放心吧,五对五多容易的事,随便赢的。”他笑道。</p>
他都这样说了,凌霜自然信他,她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真的从随从手里接过一把马球球棒,直接策马上场了。</p>
这还是她第一次上马球场,在场外看和自己上场真不是一个感觉,怪不得他们这些人天天在马球场上打到天黑都不肯回去呢,这感觉实在是太好了。</p>
眼前一片开阔草场,背后是自家球门,前面是对手的球门。</p>
身边伙伴一字排开,自己座下的紫燕骝也从鼻子里喷着气,用蹄子刨着地面,显然是已经跃跃欲试了。</p>
姚文龙亲自来做裁判,双方十人到中场界线边开球。</p>
凌霜站在秦翊身侧,看赵景一脸势在必得的样子,只觉得好笑。</p>
说来奇怪,她虽然整天笑秦翊是死人脸,但对他做事却有种莫名的信任,他说能赢,她就相信他一定能赢。</p>
不过要是赢不了,那凌霜可就要动手了。</p>
毕竟这场马球的结果,可不止关乎一场输赢而已。</p>
果然,姚文龙刚要开球,秦翊就插话了。</p>
“光这样打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赌个什么吧?”</p>
赵景立刻就警惕了起来,凌霜心道不好,这家伙防备心果然重。</p>
“赌什么?”赵景警觉地问。</p>
秦翊却虚晃一枪,道:“就赌你身上的锦衣吧。”</p>
这话可太挑衅了,但也不算没来由,如今正是国富民强的时候,民风开放,所以民间有些纹路制式逾制也很常见,比如寻常人家成亲,常有偷用有官职才能用的凤冠霞帔的。</p>
赵景身上穿的锦衣,则是仿胡服制式,是如今京中年轻王孙中流行的,有些家里大人管得严的,还特地带个衣包出来,在家里穿得老实,出来了立刻换上胡服锦衣的。</p>
赵景身上的胡服,俗称南胡,最明显的就是袖口和领缘用锦线绣着的翎羽纹,他的品阶,又不是军官,是不能绣海东青的。</p>
这是一重逾制,二是南胡和北胡不同,南胡爱用鸟,北胡爱用兽,南胡不到百年前还和大周交战过的,秦翊家的曾祖父,当年就是征南诏和打南胡起家的,也难怪他看着不爽。</p>
但再怎么说,秦翊这话还是实打实的挑衅,剥衣受辱,比韩信的胯下之辱也差不多了,何况还这么多人看着,又都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p>
秦翊的文远侯府虽然底子厚,赵家多少也算个侯府,秦翊实在有点太欺负人了。</p>
果然赵景的脸色顿时就一冷,转而涨红,旁边那个叫老五的会察言观色,连忙笑着想上来打圆场,被赵景伸出手来挡住了。</p>
“秦侯爷要赌,我也不怕,恕我冒犯一句,要是侯爷输了,也把身上的锦衣脱下来,如何?”赵景有些发狠地道。</p>
“那是自然。”秦翊淡定得很。</p>
“好,一言为定。”赵景说完,显然动了真气,叫姚文龙:“开球吧。”</p>
凌霜没想到秦翊这么会气人,但已经赌到这了,也只能全力以赴了。</p>
眼看那边姚文龙抛出球来,赵景那边气势凌人,骑在马上跃起,用球棍在空中一勾,把球抢了过去。</p>
带着过了中场,他身后的老五立刻跟上来,两人互相配合盘带着,朝凌霜冲了过来。</p>
凌霜没想到他们会主攻自己,想想也正常,自己体型是最小的一个,又面生,肯定要试试自己的深浅。</p>
她挥着球棍迎上去,刚想断他们的球,没想到那个老五一个变向,马球直接从紫燕骝的四条腿中间滚了过去,老五策马跟上,笑道:“小公子,承让了。”</p>
凌霜顿时心头火起,好在秦翊的随从还是厉害,马球场大,五打五随机应变不过来,都是各自有防区的,凌霜这边漏了人,她左侧的人就补防过来,断下了那个老五的球。被赵景和老五围堵,直接传给了秦翊。</p>
秦翊带球往前,凌霜跟上,那个帮她补防的随从也跟过来了,是个晒得黑黑的圆脸青年,笑道:“小公子别慌,有咱们呢。”</p>
他们大概也把凌霜当成秦翊带的小少爷了,这么客气,还安慰她。</p>
哪想到凌霜的性格,她哪是愿意被人照顾的,被人过了本来就心里有火了,见他们真当她是来当累赘的,顿时好胜心更起来了。</p>
“紫燕骝,追上去,”她拍了拍紫燕骝的脖子道:“今天赢了,我买一船的料豆和果子给你吃。”</p>
紫燕骝虽然在秦翊家的马厩里过的也是好日子,但估计也从来没听过用船来计数的豪气,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倒是立刻加速跑了上去,凌霜骑术其实是好的,用的又是长杆,竟然被她追上了秦翊,见秦翊正被两人包夹,道:“传给我。”</p>
秦翊竟然真的传给她,凌霜倒也接得好,马球滚过还带着雨后水珠的草地,略有点凝涩,凌霜用球棍一勾,高高挥起,狠狠一击,那马球快如闪电,在草上飞过,她策马往前,越过两人,又用棍子勾住马球,自己盘带,穿过紫燕骝的马腹,旁边赵景哪里拦得住,直接扑了个空,凌霜球棍换手,用左手击球,又越过一人,追球过程中换成右手,这一路动作如行云流水,说来复杂,其实根本防她的人都来不及反应,就被她连过四人,到了赵景一方的球门前。</p>
别说赵景这方的人,连自己一方的队友也望尘莫及,那黑黑的圆脸青年立刻叫了声好。</p>
谁能想到呢,她刚拿长杆时,他们就以为她是个外行,马球一般是人高拿长杆,人矮拿短杆,因为长杆换手不便,非得手臂长的才适合,一般是短杆用来闪转腾挪,长杆带球突破,而凌霜恰恰相反。</p>
她用长杆,是弥补自己力气的不足,长杆抡圆了挥出来,击中马球,那速度才能过人,不然她这样的身形,遇上缠斗只怕打不过。</p>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眼看已经到球门前,那叫老五的人已经挡在前面,凌霜挥杆带球,想要越过他,击球进门,球先走,人后跟,是很常见的带球套路,谁知道越过他时,那人竟然手中换杆,球棍尾扫向凌霜肋骨处,虽然凌霜反应快,也被顶了一下,顿时肋骨一疼,动作慢了些,再去追球时,球已经被他截住,带给了赵景。</p>
“好下作!”凌霜这边的圆脸青年嚷道。</p>
他追过来看凌霜受伤没,秦翊也有点回头看的意思。</p>
“看什么?”凌霜凶得很:“球场上比这阴损的招多得是呢,顾球就行了,管我干什么。”</p>
她凶完队友,自己也追了上去,防守她是不成的,放手让秦翊去,白义从又快又灵巧,就是撞起来吃亏点,但谁敢撞文远侯爷?</p>
赵景倒是想撞,被秦翊轻松别住球杆一推,险些没从马上摔下去。</p>
凌霜连中场也不过,只在这边等球,那圆脸青年带球过来,被老五和另外一个人夹住,凌霜追过去,青年还以为凌霜要帮他挡拆,谁知道凌霜球杆一勾,直接从他马腹下把球截走,自己又开始一个人带球了。</p>
“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