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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二十三年霜降后,金华府北山脚下的梧桐村里,家家窗棂都糊了新棉纸。村西头王猎户家的土灶上,山药炖骨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他媳妇秀娘正把新收的板栗往竹匾里摊开,檐角冰棱滴下的水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惊飞了蹲在墙根打盹的三花母猫。
“他爹,明日进山可得多带件夹袄。”秀娘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竹匾边沿还沾着几粒没搓干净的板栗绒毛,“前儿李老汉说野猪林的雾气比往年重,你别贪早摸黑的。”
蹲在门槛上捆猎绳的王顺头也不抬:“知道了,你当心火塘里的碳,别又像上月似的烘焦了棉被。”话虽这么说,手里的动作却慢下来,眼角余光扫过媳妇隆起的小腹——这是他们成亲七年的第一个孩子,算算日子,腊月里就要落地了。
戌初时分,村东头突然传来狗吠。王顺刚把猎刀插进刀鞘,就见隔壁张伯连滚带爬撞开柴门:“顺哥儿!快去瞧瞧老陈家闺女!她、她浑身青斑,嘴里直冒绿沫子!”
等众人挤进老陈家土坯房时,十六岁的巧儿正蜷缩在草席上抽搐,原本梳得齐整的麻花辫散落在地,沾着草屑的脖颈间,指甲盖大的青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陈老汉抱着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巧儿的娘跪在神龛前拼命叩首,供桌上的桃符歪歪斜斜,香灰撒了半案。
“晌午还好好的,跟着她婶去后山拾柴火,回来就说头晕。”张伯声音发颤,“你们看她手腕上的红绳——”众人这才注意到巧儿腕间的红绳断成两截,绳结处凝着黑血,“上个月刚在清虚观求的平安绳,怎么就断成这样?”
王顺凑近些,闻到巧儿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梅雨季节里沤烂的树叶。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北山腰撞见的情景:一片腐叶堆积的凹地里,十几只山猫围着只断气的麂子啃食,见到他竟不逃,绿莹莹的眼睛在树影里一眨一眨,看得人后颈发寒。
更怪的事还在后头。接下来半个月,村里陆续有年轻女子病倒,症状都是青斑、抽搐、昏迷,醒转后便胡言乱语,说梦见青面怪人抱着坛子喝露水,坛子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有那胆大的汉子夜里守在病人床前,竟看见窗纸上映出巨大的猫影,胡须扫过窗纸时,能听见“沙沙”的响动。
“莫不是撞着金华猫了?”村西头的周瞎子拄着竹杖摸进祠堂,他年轻时在府城茶楼当杂役,听过往客商说过些奇闻,“我听说金华山深处有一种老猫,毛色青碧如翡翠,蹲在树梢能学人说话,专吸年轻女子的精血。”
“放屁!”陈老汉抄起板凳就要砸人,“我家巧儿昏迷前说看见竹林里有穿青衫的公子,分明是读书人的模样,怎会是猫变的?”周瞎子往旁边一闪,竹杖敲在砖地上:“您当那妖怪会现原形?前朝永乐年间,府城张举人的小妾就是被这猫妖迷了,白日里还帮着梳头,夜里就吸人血,后来还是请了龙虎山的道士,用照骨镜照出床底下藏着只三尺长的老猫!”
祠堂里的油灯忽明忽暗,不知谁打了个喷嚏,惊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王顺盯着供桌上摇曳的烛火,想起秀娘前两日说总觉得有人盯着她晾衣服,当时他还笑媳妇多疑,此刻却觉得后脊梁发紧。他摸了摸腰间的猎刀,刀刃上刻着的山鬼纹在火光下泛着冷光——这是他祖父传下来的,说是能辟百邪。
霜降后的第七天,秀娘出事了。
那天王顺进山猎了只麂子,背着猎物走到村口时,夕阳正把青石板路染成血色。远远看见自家烟囱没冒烟,心里咯噔一下,快跑几步推开院门,就见晾衣绳上的青布衫还滴着水,木盆歪在地上,肥皂水渗进砖缝里。
“秀娘?”他喊了一声,没人应。推开里屋门,炭盆里的火快熄了,床上的棉被半拖在地上,绣着并蒂莲的枕头上,留着几片指甲盖大的青斑,像是被什么带色的爪子抓过。
王顺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手按在刀柄上慢慢往后退,忽听见灶间传来响动。他猛地转身,就见秀娘正背对着他站在水缸前,头发散落在肩上,手里抓着把舀水的葫芦瓢,瓢沿磕在缸沿上,发出“咯咯”的响声。
“秀娘?”他又喊了一声,向前迈了半步。秀娘缓缓转身,脸上带着种异样的潮红,平日里清亮的眼睛此刻蒙着层白雾,嘴角勾起的弧度显得格外僵硬,像是被人用线硬扯出来的。
“官人回来了?”秀娘开口,声音比平时尖细,带着股说不出的怪异,“锅里给你留了热汤,快来喝吧。”说着转身掀开锅盖,热气腾起来,却没有往日的肉香,反而有股刺鼻的腥味,像是腐坏的鱼杂混着草药味。
王顺盯着秀娘的背影,看见她后颈处有片指甲盖大的青斑,正在慢慢扩大。他忽然想起周瞎子说的话,手不自觉摸向怀里的平安符——那是今早出门前秀娘非要给他塞的,说是新求的。此刻平安符在怀里发烫,他猛地抽出猎刀,刀鞘“当啷”掉在地上。
秀娘听见声音回头,白雾蒙蒙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绿光,嘴角咧得更开,露出两排白得发亮的牙齿:“官人别怕,我只是想让你陪陪我......”话没说完,她的身体突然蜷缩,指甲迅速变长,指尖泛着青黑色,原本隆起的小腹竟像气球般瘪了下去。
王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猎刀“咣当”落在地上。他想起三个月前秀娘告诉他有身孕时,两人在灶前相视而笑的情景,想起昨夜她还趴在他胸口说等孩子出生,要给孩子缝个虎头帽。此刻眼前的人却像被抽去了生气,皮肤青灰,指甲足有三寸长,哪还有半分妻子的模样?
“顺哥儿!”张伯的声音从院外传来,紧接着院门被撞开,几个汉子举着火把冲进来。秀娘发出一声尖啸,纵身跃上屋顶,瓦砾“哗啦啦”落下。王顺抬头,看见月光下,秀娘的身影竟渐渐变成一只巨大的三花猫,尾巴足有三尺长,尾尖泛着荧光,正站在屋脊上俯视众人,绿眼睛里满是嘲弄。
“果然是金华猫!”周瞎子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这猫成精后会化人形,专挑有身孕的妇人下手,借胎儿精血修炼!”他摸出半块碎银塞给王顺,“快去府城请清虚观的道长,迟了怕是连魂魄都保不住!”
王顺捡起猎刀,看了眼地上秀娘掉落的绣鞋,转身就往外跑。秋夜里的风像刀子般割着脸,他踩着露水狂奔,裤脚沾满了草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她是人是妖,他都要把秀娘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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