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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新影

1940年的秋老虎咬着渝城的石板路,

中央军校的黄桷树正往下掉枯叶,砸在新学员的灰布制服上。

古之月站在操场司令台下,

手里的花名册被汗渍洇出浅黄的印子,苏北话混着哨音:

“弟兄们把胸脯子挺起来!

咱这会儿站的地儿,

上个月张将军的灵柩从这儿过,两万多老百姓跪着擦眼泪——”

他突然看见队列里有人抬手揉眼睛,

不是抹汗,是偷偷抹泪,

领口露出半截银链子,坠子晃出个“保”字。

“报告队长!”

前排高个学员突然举手,

上海话带着股子甜糯,

“百团大战里咱们十八集团军在正太路扒铁轨,

是不是真把鬼子的火车开沟里了?”

话音未落,旁边安徽籍的学员抢话:

“听我表哥说,彭副总指挥的望远镜都被炮声震掉了!”

古之月刚要开口,徐天亮从旁插进来,金陵话像甩马鞭:

“都把舌头捋直了!

咱这会儿说的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不是茶馆里摆龙门阵——”

他突然瞥见古之月盯着那戴银链子的学员发愣,悄悄踢了下他皮鞋跟。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晕,

新学员们在食堂排队打饭,搪瓷盆碰出叮当响。

古之月端着饭盒刚坐下,就听见斜对角传来上海话:

“阿弟,把辣油往左边推推,阿拉吃不惯重口。”

那声音像把生锈的铜钥匙,

突然拧开记忆里的铁皮盒——八年前在上海霞飞路,

许师傅的糕点铺里,长生哥总说

“他一个小乞丐,哪里懂保家卫国的责任”,

师傅围裙上沾着的面粉,在夕阳里像落了层雪。

他猛地抬头,看见那学员正把辣油碟推给邻座,

手腕内侧有道浅红的烫疤——

和当年许长生帮他接滚水时烫的位置分毫不差。

“许长生!”

古之月脱口而出,苏北话惊得几个学员筷子掉在桌上。

那学员浑身一僵,慢慢转头,眼尾细纹里藏着Years of war留下的沙,

却仍能辨出当年帮他偷师傅桂花糖时的狡黠:

“队长认错人了吧?

在下许保国,苏州码头上的学徒。”

晚点名后的营房里,煤油灯舔着铁皮灯罩。

古之月攥着花名册,盯着“许保国”三个字,

墨迹在纸面上洇出小尾巴,

像那年糕点铺被炸后,长生哥留在他掌心的血字。

他突然推门进去,看见许保国正借着月光擦步枪,

刺刀在窗台上投下细窄的影子,像把没开封的酥饼刀。

“别装了,”

古之月关上门,从裤兜摸出本磨破的蓝布本子,

封面上“宫记糕点心得”几个字已褪成浅灰,

“那年在闸北,你爹把这本子塞给我,说‘带着它,比带着金条实在’。”

许保国的手猛地顿住,步枪“当啷”砸在床板上。

他转身时,银链子在锁骨处晃出个半圆,

正是当年许师傅打给老伴的定情信物:

“你怎么……”

话没说完,古之月已翻开本子,

第37页夹着片干枯的桂花,

油墨里混着永远散不去的焦糊味——

那是1937年9月19日,鬼子炸弹落在糕点铺前,

许师傅一家师娘和细妹,都死在倭寇飞机炸弹之下。

“我去寻你们,”

古之月的声音突然发哑,苏北话里裹着哽咽,

“石板路上全是碎瓷片,

你爹的白围裙挂在铁丝网上,半块没烤完的酥饼还在炉子里——”

他摸着本子上焦黑的边角,仿佛又触到那年的滚烫,

“后来在难民船上,我对着苏州河发誓,

要是再遇见你,一定得问问,你把‘长生’改成‘保国’,

是不是跟这本子上的‘忠’字有关?”

许保国慢慢蹲下,背靠着砖墙,上海话软下来,却像浸了醋:

“阿弟,你知道码头工人们怎么说吗?

说许师傅的炉灰里,都埋着对你当面不辞而别的关心。”

他扯下银链子,塞进制服口袋,金属扣硌得掌心发疼,

“那年我跟着难民往南京跑,

在苏州河看见你们中央军的弟兄,

抱着炸药包往鬼子坦克底下钻——”

他突然抬头,眼里映着跳动的灯芯,“你说我能不改名吗?

‘长生’算啥?能保国,才配活。”

营房外传来徐天亮的脚步声,踢到了台阶上的搪瓷盆。

古之月赶紧把本子塞回裤兜,

许保国已站起来,步枪擦得锃亮,

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夜风掠过黄桷树。

“明早五公里越野,”

古之月拍拍他肩膀,触感像摸到块磨得发亮的老面,

“别让我看见你落在最后,

当年你教我揉面时说的,

‘手腕子没劲,做啥都不成’——

这话,我现在送给你。”

是夜,古之月躺在竹床上,听着新学员们的鼾声。

月光从木格窗漏进来,

在花名册上投下树影,像极了当年糕点铺的百叶窗。

他摸着本子上的焦痕,忽然想起许师傅常说:

“面团揉到位了,烤出来才会层层起酥。”

如今这世道,不也像团揉了又揉的面吗?

战火是火,血泪是油,揉到最后,总会出个能撑住台面的模样。

第二天清晨,越野跑在歌乐山的晨雾里拉开。

古之月跑在队尾,看着许保国的背影,

蓝布制服下的肩胛骨,

比四年前宽了不止一圈,却仍带着当年揉面时的节奏感。

路过半山腰的野柿子树时,许保国突然弯腰,

捡了片带露的草叶,卷成哨子吹起来,

调子是《夜上海》的变奏,却多了股子硬邦邦的劲儿,

像把掺了麦麸的面团,越嚼越香。

休息时,新学员们围坐在老槐树下,安徽籍的学员又提起百团大战:

“听说鬼子在娘子关修的炮楼,

被咱们用土炸药炸上天了!”

许保国突然开口,上海话里带着少见的兴奋:

“前年阿拉在武汉八路军办事处,见过八路军的交通员,

布鞋里缝着作战图,比咱们的军用地图还细,

连哪家老百姓的井能藏炸药都标着——”

他突然瞥见古之月盯着他的眼神,声音低下来,

“当然,咱中央军的弟兄也不含糊,张将军……”

下午的战术课上,张教育长的合肥话震得教室玻璃直响:

“龟儿子些,别以为会打枪就叫带兵!

去年在綦江,有个排长让弟兄们挖战壕,

自己躲在树荫下啃西瓜,结果战壕挖得比老鼠洞还浅,鬼子航空炸弹下来,死了七个——”

他突然指向许保国,

“那个上海来的,

你说,要是你带着弟兄们守桥,

手里只有二十颗手榴弹,咋整?”

许保国站起来,步枪在臂弯里卡得稳稳当当,

上海话却没了甜糯:

“报告教育长!

先把桥板锯松,留三分之二承重,等鬼子坦克开上桥,

手榴弹炸断剩余的榫头——”

他看见张教育长眼里闪过赞许,又补了句,

“剩下的弟兄藏在桥墩下,

用绑腿缠着炸药包,就算桥炸了,

也能抱着鬼子的钢盔沉江底。”

课后,徐天亮拍着古之月的肩,金陵话带着笑:

“你那上海兄弟挺有门道,

比当年在糕点铺偷糖吃时机灵多了。”

古之月没说话,盯着许保国远去的背影,

发现他走路时右腿微跛,像是旧伤。

路过操场时,晚风送来烤红薯的香味,

混着远处兵工厂的硫磺味,突然让他想起许师傅的烤炉,

那时觉得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就是炉前的木案子,

现在才知道,有些安全,是要拿命去换的。

夜幕降临,渝城的灯火在山坳里闪着,

像撒了把碎金子。

徐天亮带着文书刘海棠去城里采买,

路过临江茶馆时,听见隔扇后传来压低的上海话:

“货什么时候到?”

“当年陈仓集训的名单已经过了戴老板的手,

下周由以前40师的牛新河带队——”

他猛地停住,看见玻璃窗上投着两个影子,

其中一个手腕内侧,有道浅红的烫疤。

刘海棠刚要开口,徐天亮已按住他的嘴,

金陵话轻得像片落叶:

“别出声,盯着那个穿灰布衫的,

他袖口的补丁绣着朵梅花,是军统的暗记。”

茶馆里飘出茉莉花茶的香味,

混着桌角的烟灰味,徐天亮看见许长生——

不,现在该叫许保国——

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放在对面人面前,

纸包上的油渍,晕出个模糊的酥饼形状。

更夫的梆子声在街角响起,

徐天亮看着两人先后离开,茶馆的灯灭了一半。

他摸着口袋里的花名册,许保国的名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突然觉得这个从糕点铺走出来的少年,

如今手里握着的,不再是揉面杖,而是根绷紧的弦,

随时可能在黑暗里射出致命的一箭。

回到营房,古之月正借着路灯看那本《宫记糕点心得》,

泛黄的纸页上,许师傅的蝇头小楷写着:

“做千层酥,须得层层叠油,层层见光。”

他突然想起许保国说的“保国”,

原来有些光,要穿过层层战火才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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