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玫瑰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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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以上这一切，在实验室中的132号大壮并不知情，他正为刚刚4532号的肯定而感到开心。尽管他其实不知道4532是谁。

但那是他单调一生中唯一和他交流的角色，人类的本能让他将许多形象投射到4532号身上：父母、导师、朋友。青涩的畸形情感并未被他自己或者实验室外的外星观测者理解。

但他仍感到开心，甚至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现在提出的要求一定能被满足，这是他应得的奖励。

他希望自己能见4532一面，毕竟他已经是一个荣誉三体人了——这也是他臆想出来的情况，毕竟完全脱离正常的成长环境的社交缺失让132号大壮充满了臆想。

他刚准备开口，确被麦克风打断，那个一直以来被他神圣化，传来三体人命令的麦克风传来问询：“你这次测试时，为什么会有如此优秀的成果呢，[大壮]？”

因为隔离，132号当然不知道这其实是船长在发问。实际上，他甚至不知道他不是唯一一个实验体。只当是自己的“成就”引起了4532的好奇，于是他颇为自夸地回答：

“我努力在测试的时候保持清醒，暗示自己要选出最不可能的那些东西凑在一起，毕竟以前的测试结果，都是让人想不到的结果嘛，嘿嘿。”

132号大壮的脸上还挂着笑意，但读不出人类表情的4532只觉得一阵挫败。132号的话彻底把实验结果变成了无效数据：过程和推理方式完全不可靠，只是恰好撞上了这个正确结果而已。

船长却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样，他安慰4532号说：“不用自责，那些研究三体运动规律的先贤也曾一样，为某个偶然或巧合欢欣，直到我们证明三体运动不能被预测，陈大壮也是如此。”

“您……”听见船长的话，4532号感到一阵后怕，“陈大壮的言行和能力是不科学的”这一思想被认为是会动摇三体社会稳定的失败主义言论，被禁止公开传播和出现，绝不是船长这类人该说的。

但为什么带着这样思想的船长却没有因此受到调查或撤职？4532思考着，三体人思维透明，虽然有权和船长直接交流的人不多，但这种思想绝不会藏得住。

除非……

“除非我这个想法刚刚诞生，又或者所有和我交流的人都认同了我的想法，借着殖民飞船的意识交流相对封闭，一起掩藏至今。”船长帮4532号做出了合理的假设。

“可……那样的话，就是对三体社会的背叛……”4532还不太能接受船长所说的话。

“我们的目的是让文明生存下去，对么？”船长突然问。

“是的。”这是每一个三体人都理解的简单目标，4532不知道船长突然说这话的意义。

“那么我们就不能把决定权全放在元首手中。交流形式给我们带来的团结社会也正是我们的弱点。虽然只是推测，但陈大壮至今为止对三体情报做出的预言全都基于我们的宏观战略和技术，他没有对我们的任意一个个体展现过了解。”

见4532似乎没有理解，船长耐心解释：“也就是说，他能窥见三体社会的整体走向，但这对了解一个绝对统一化的社会就够了，他只要看透我们领导层的想法，整个三体文明便对他没有威胁。”

船长不再继续说，似乎是在等待4532自己揣摩。于是4532努力去捕捉船长思维的信号残留，然后尝试性地说：“……不过，一艘单独的殖民飞船如果产生了自己行动的想法，那么它对于陈大壮而言便变得不可预测了？”

船长表示肯定：“很好，长期研究人类让你能更快地跟上我的思维，这样解释起来就简单多了。实际上，人类的面壁者计划，以及老一辈在制造‘解剖师’时都是基于同样逻辑：无法被观测的，自然无法被预测。”

“我的基本想法大致如此，但这对于三体社会是不可接受的变化和言论。我能提出的最激进的想法也仅仅是让元首同意公开讨论和平主义。剩下的，只能靠我们了。”

船长坚信着自己的想法，4532从没接受过这么坚定的思想，这让他甚至感到有些感动。感受到4532思绪的变化，船长继续向他宣讲：

“我们或许跟人类终有一战，但和平主义会是很好的缓冲，它会给我们战略弹性。据智子传来的情报，地球上已经有组织在赞颂1379号监听员和E0264科学官的‘义举’，并为我们可能萌生的善意辩护了。”

“尽管我们瞒着陈大壮设计了各种看起来像意外的智子撞击来拖慢地球基础物理的研究，但地球的理论物理仍然以我们不能接受的速度在推进。即使乐观分析下，等我们的第一批殖民部队到达地球时，我们也将面对没有决定性科技代差的人类舰队了。”

“而我们必须为殖民部队可能的失败或者其他意外情况做好准备……”

“我可以问一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冰冷的电磁信号打断了船长激昂的阐述，那是132号克隆体经过翻译器的发言。没有资源倾斜的实验组用不上能传达情绪的翻译器，所以语调冰凉。

当然，船长和4532此时也并没有在意屏幕上显示的，132号展现出的小小谨慎和惴惴不安。他们将跟132号交流的任务丢给了自动AI，继续聊着船长的宏伟计划。

“你是指何时，什么呢？”这句话出自AI之口，但132号没能分辨出来，他对实验室外对话的不寻常间隔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啊，我意思是，那个，面壁者求婚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说了暗杀和整合，但是，这和一场婚礼有什么关系？”132号组织语言，重新提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这是他退而求其次的提问，毕竟忐忑让他不敢提出和4532见面的要求。

一般情况下，这类可能对克隆体的精神状态有影响的提问会被禁止回答，但这次是个例外。

借AI之口，132号得以窥见了那个传奇面壁者同样传奇的“婚礼”。

陈大壮大肆宣扬他的婚礼，以可称奢靡的规模在全球十七个主要城市设置了婚礼会场，并宣布要利用最新的超高速飞行器，保证在当地时间的12点时自己和妻子准时出现在会场中，进行一场最漫长，但却在同一时刻进行的环球婚礼仪式。

人们都认为这是一种稳定民意，促进团结的作秀，这场婚礼中cco领袖与面壁人的结合是一种利益联姻。但在特殊时期出现的一场美好仪式总是吸引人眼球的。

而陈大壮刻意留下的会场安保漏洞和由他亲自安排下去的破坏分子，让这场全球瞩目的婚礼遭受了至少两次重大恐怖袭击和三处造成了伤亡的骚乱。

当然，包含飞行器在内，这些都只是诱饵，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陈大壮正和他的新婚妻子明雪一起，窝在月球背面的永久基地里看着事故直播，把这些因他们而起的悲剧看在眼里。

后续的舆论引导很顺利，伤亡损失跟直接的暴行比虚无缥缈的价值更能触动人，“奇迹生还”的面壁者夫妇成为了比之前更正直的“楷模”，凝聚力再次压过了质疑。

这是陈大壮的又一次策略胜利，只是在这之后，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月背永久基地，这个永远背对地球的地方。

他利用了针对他的“暗杀”，完成了对地球民意甚至部分势力的“整合”。

AI讲得简明扼要，视角宏大，都是局势、是影响，但132号却在脑内闪过了一些如临其境的细节。

他知道在看事故直播时明雪紧紧扣住了自己的手，他知道那支作为死士出发的破坏小队队长叫做鲍勃，是个暴躁的中年人。

他还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悲伤进入了他的意识。

“真他妈该死啊。”132号如此评价道。这也是大壮在发表“生还”声明后对自己的评价。

他用他人的痛苦来巩固了权力，顺便亲手搞砸了自己承诺给明雪的婚礼。

就像一个该死的政治家那样。

而沉浸在巨大悲伤中的132号似乎忘了自己其实没学过“他妈的”这个词。

在这股莫名的悲伤中，他鬼使神差地提问：“所以月球的玫瑰是什么颜色的？”

出乎意料地，AI直接将那个大壮在数十年前求婚时智子记录下的影像调了出来，投在了132号的实验屏幕上。当然，不是出于奖励，而是出于一些无关紧要的仁慈。

因为船长说服了4532号研发员，他们现在要进行一个关乎三体文明未来的计划了。而这项计划的开端首先会销毁掉包括132号在内的所有克隆体。

所以还有什么必要瞒着132号呢？4532号在安排好一切后，通过了对132号提问的回答请求。

132号因此得以见到这些影像。智子录制的视频声音都需要后期合成，因此总有些失真，但132号却像奇迹一般在脑海中修正了这些差异，就像彼时站在那里求婚的是他本人。

他盯着显示器，但思绪却陷进了数十年前的月背基地。

陈大壮掏出那枚看起来粗糙又难看的铁矿戒指，难得有些磕绊地说：“……这是来自人类文明的开端、尖端、以及宇宙最远端的戒指。”整句话模糊不清又思维跳跃。

但132号知道他的意思：来自地球的铁矿代表孕育了人类的母星，是起源；因雷迪亚兹的水星基地计划而开采到的水星铁矿样本代表人类目前最新科技的结晶，也是当下人类势力的边界；而最后一块未经分析就被敲进戒指的陨铁则代表着的宇宙的彼端。

明雪只是轻叹一声，虽然看似不情愿地抿着唇，声音却带着点宠溺：“你真的要选这么沉重的戒指来把我套住？”

“所以我才选在月球嘛。”

“但是重力再小，质量可是不会变的。”

“我们的心意不也是？”

“哪一份心意？”

“全部。”

明雪唇边掩不住的笑意让大壮找回了说话的条理，他承诺到：

“无论是拯救世界还是爱你，我全都要坚持到时间尽头。”

132号正在被越来越清晰的大壮的情绪感染，和视频里的明雪一样突然湿了眼眶，抽了抽鼻子。而明雪则偏头提醒大壮藏在背后的那朵花露出来了，趁大壮回头整理下情绪。

真是的，这种时候哪有让女方提醒自己求婚步骤的。

132号感到有些好笑，却因为这件事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几十年后的旁观者，没有资格参与其中，他的置评毫无意义。

接着，没来由的屈辱和自卑瞬间淹过了他的思绪，把那些突然出现的，属于正主的记忆与情绪挤出了自我。

他为自己只是一个实验品的身份懊恼，又在一瞬间构建出了到达地球后取大壮而代之的计划，他现在就要把这个计划告诉实验室外的三体人，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132号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凭本能大口地吸气。

刚刚强烈的情绪冲淡了他的感官，现在他终于察觉到实验室里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气压降低正在让他眩晕与窒息，肺部的疼痛和模糊的视线都在提醒他正面对生命威胁。

这份威胁来自4532号研发员的操作，他正在抽出整个实验舱体的空气。

三体殖民飞船有完善的生态循环系统和应急措施，这类人为干预到影响维生功能的操作本会直接触发自动保护机制甚至警报，毕竟生存是第一要义，这一点也体现在三体人的工程学之中。

但为了维持人类的特殊生存环境，4532所在的实验舱体区域是相对独立的维生循环系统。

这一点是船长告诉4532的，这也是船长特地来找一个平凡研发员的原因，他的隐蔽计划需要有一个看起来合理的掩饰。

一个边缘化的实验舱体，因为平庸实验员的误操作，导致波及了整个飞船的维生循环系统，包括船长在内的所有船员都必须紧急脱水避险，飞船交由AI托管。

一场理由充分，危害程度也不算太大的完美“意外”。

如此一来，这艘殖民飞船会因为安全性问题被调换到舰队后方，等待补给小队的维修，而脱水的船长和船员们也理所当然地不用进行舰队间定期的思维交流，船长刚刚萌生出的叛逆思维得以被合理隐藏。

而如果没有发生意外，按照三体舰队出发时的舰队贫乏的后备资源推测，飞船的维修问题会被搁置，直到舰队到达目的地之前才会以隔断问题舱室的粗暴方式强行唤醒成员。

唯一的牺牲品只是被证明毫无进展的克隆人实验和一个犯了错误，本就该被判死刑的研发员。

代价如此低廉，在逐渐让人窒息的空气中，连被指定牺牲的4532号也还在对船长的智慧感叹。为了“意外”得更真实，4532号需要将维持自己生存的舱室内空气也排空，他正在和132号等克隆体感受同样的痛苦。

但为了三体文明，4532义无反顾。

132号不知道这些，但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而这出于三体人的决定。

他该怎么做？求生的本能让他的思绪再次飞速运转，突然理解了他和三体人间那并不平等的所有物关系。他是可以被舍弃的，这和他的智能或自我无关。

他现在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当然有价值！他刚刚获得了来自大壮的情绪和记忆！这就是三体人一直想要的！他努力想张嘴发声，但他肺腔里的空气却正因为气压逃离他的身体。

132号只能一手捂嘴，一边努力拍打实验舱壁，想要引起舱外4532的注意。

但同样快要死去的4532自然没有搭理实验体的垂死挣扎，他正用舍身取义的荣誉感去麻痹自己正在承受痛苦的感官。

与人类不同，细胞构造虽然给了三体人脱水的能力，但这类没有配合脱水条件，迅速真空的气压变化不仅会杀死三体人，还会给三体人比人类更痛苦的体验。类似于他们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因窒息而疼痛，这对三体人而言无异于凌迟。

4532在痛苦中等待着死亡，但在最后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比气压更致命的问题，恐惧突然占据了他。

“解剖师”立项开始于大壮冬眠之后，而他们三体先遣舰队则先于这一时间点好几十年出发，对大壮克隆体的实验室改造也是在航行过程中进行的。

那么，“解剖师”研发者的后代怎么会出现在一艘早已航向宇宙的殖民飞船上？

4532意识到他做的一切都基于一个谎言，而他因为对三体同胞不会撒谎的思维惯性忽略了这一点。

4532想要支撑起剧痛的身体阻止这个错误，将问题通报给元首，但他的细胞已因为压力损坏，甚至无法再让他站立起来。

他绝望地意识到，因为三体的细胞特性，他的身体很快就会溃烂在真空中，他甚至不能在自己尸体上留下一个表情提醒后来者。

而一墙之隔的实验舱室内，132号却在死前体验了和4532号相反的情绪起伏，他的恐惧在最后一刻消散了，他平静地迎接了死亡，即使真空最后让他皮肤发紫肿胀，双眼暴突渗血。

因为在因眼压异常失明之前，他模糊地看到了显示屏里，大壮手中那支让他好奇的玫瑰。

那是一朵因为光照和月壤特性，而花瓣颜色稍微有些淡的玫瑰，当然，在双眼充血的132号视线中，它红得像血。

果然，玫瑰应当是红色的。

隔着舱壁，一个三体人和一个人类同时死去，埋葬两个秘密。